天策无双
一个优雅的自我实现者

《挣扎》

本文共 44216 个字,预计阅读需要 74 分钟
本文转载自季栋梁的中篇小说《挣扎》,高中的时候我初读此文,便被里面描写的生活苦难,体现出来的人性给深深震撼了,当时还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篇日志。时过境迁,造化弄人,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如同书中人一样在挣扎。

窗外是迷茫得甚至有些颓废的春天。

悬浮在空中的沙尘与烟雾让这座城市像封存了多年的老照片,显得无比沧桑,整座城市仿佛世界初开时一派混沌。国槐、金叶榆、香椿、杨柳挣扎着披上了绿装,却都灰头土脸,老气横秋。

大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女士们用各种各样的丝绸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好似中东的阿拉伯妇女;男人们则将自己裹进或黑或褐或灰色的风衣甲壳里,仿佛二战时期的欧洲间谍。

办公室给我订了五种报纸,四种地方报纸的头条刊登的都是张啸被判处有期徒刑 20 年的消息,当那些大黑的初号字钻进我的眼帘,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如同那个守株待兔的农夫,经过漫长的等待,忽然一只兔子径直扑进怀里时的那种空白。

结局的不经意到来,比刻意努力之后的到来更让人震撼。

在这之前,我没有任何预先感受,不知道结局到来后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当从那一片空白中清醒过来,我的心有种被撕裂的痛楚。

想及张啸和我一块走进这座城市也正好是 20 年,岁月常常以如此地巧合,将人推至一种无可奈何的宿命境地。

对于张啸来说,20 减去 20 等于 0,20 加上 20 还等于 0,在生活中,这种违背数学的结果是经常存在的。

到底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确实有什么大手在拨弄安排?

从踏进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张啸绞尽脑汁全力拼搏苦心经营了 20 年,换来的却是没有阳光没有自由没有思想的 20 年深牢大狱的生活。

人生能有几个 20 年呢?20 年可以让一个天真浪漫的儿童成长为朝气蓬勃的青年,可以使一个成熟练达的中年进入日薄西山的老年。

20 年后的张啸,该是一个步入花甲之年一头白发的老头儿,想及此,我的心情一片悲凉。

墙壁上的闹钟敲响了,它以时间的形式告诉我该下班了,该回家了,该吃饭了,该午休了,然而,我动都不想动。

遇到事,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总是没有食欲,总会少吃一顿或两顿。我想张啸也是一样,一定没有食欲吧。

20 年前那个夏季的一个正午,当我们在县城一中那大红榜上看到我们的名字,我们就是坐在大街边给骄阳烤炙得发烫的水泥板上,坐过了一个特别需要进食的正午。

一大早水米没有沾牙,就从六十里以外翻山越岭赶到县城来,又给皇榜高中这么大的激动揉弄过,我们早饿得前胸贴到后背上去了。

而那天我们都很富有,除了父亲给的十块打酒钱,每人还有几块零花钱,完全可以吃到一碗烩羊肉加一个葱花饼,然而,我们就那样坐着,任饥饿咬噬着我们的五脏六腑。

张啸说:“饥饿能够使一个人更真切地体味你的幸或不幸。”这话至今还萦绕在我耳边。

电话铃响了,青青问回不回家?我说要赶个材料,你和儿子出去随便吃点吧。我不想让青青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明天青青要到另一个城市进行学术交流,我想还是等她回来再告诉她吧。

就在前几天,我们像蜗牛一样驮负着的买房子欠债的沉重大包袱爬行了八年终于彻底甩掉了,这是普通人生活中一个重大的里程碑。以后我们的日子所欠的没有钱了,只有人情。

人情是弹性的,我们可以用最真诚的感恩和最长久的时间去偿还。

还完最后一笔账债,青青说在近期内谁也不许把任何不幸的消息带回家来。

我说就是,我们至少要保证一年的好心情,来享受“翻身房奴把歌唱”的轻松与快活。

经过“帝王宴”餐饮中心时,我们决定大吃一顿,到了门口,头往里抻了抻,青青就扯着我说回家去做,今天,我一定比特级厨子还优秀。

到了现在我才明白,对于我们来说张啸的不幸就是我们的不幸。

我去了“埙屋”。“埙屋”是一个黄泥糊墙的小屋,一个土得掉渣的酒吧,一个最好听埙的地方。

那低沉的浑厚的压抑的伤感的音调,缓缓地飘拂着缠绕着,比任何一种乐器都要悠远、久长,没有什么乐器比埙更能排遣人心头郁积的忧伤与悲凉。

郁闷、烦恼的时候,我常常到“埙屋”来释放与排遣。

“埙屋”还是张啸介绍给我的。

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号码陌生,我问你是谁,张啸说我是张啸,你是不是把我删除了。我说把你删除了?他说我的手机号码从你手机中删除了。

我说没有啊,怎么会把你删除了,手机显示的不是你的号码。他说这是我的新手机。我很生气地说这有意思吗?没事就挂了。

他说中山街开了个“埙屋”,专门吹埙的,有时间你去听听。我说好的。他说有事打电话,关系不用,过期作废。

埙是我们小时候的耍头,及至到了城里,我才知道埙也是一种乐器。因此,填表时在“有何爱好”一栏,我总是填写“吹埙”。

在家乡,埙并不是一种乐器,只是娃娃们的耍头,我们把它叫哇呜。我和张啸都会做,将胶泥泡醒和好,再掺些猪毛进去,像搋面一样搋得精而又精,然后开始摔打捏制。不掺杂猪毛干后会裂口。

哇呜分七孔或五孔,形状随心所欲,有骷髅形状的,有葫芦形状的,有鸽子形状的,有桃心形状的,各依所好,各不相同。

虽然不及现在城里机械制作出来的细腻美观,但其音声却并不弱。

将孔掏好以后,我们像小老鼠偷油一样从家里的油瓶里偷点香油,用撕揉成团的麻匹蘸着像一个精心的油匠去油。

之所以用麻匹蘸抹香油,是因为油贵,用其他东西蘸抹比如布、棉花,它们是要吃油的,麻匹则不吃油,油好后便放在阴凉下阴干。

油过后的哇呜不但音域浑厚圆润,光鲜亮泽,而且遇了潮气表层也不会起沙。我和张啸都能拿哇呜吹《东方红》《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之类的歌曲,也能吹《兰花花》《五哥放羊》《小金莲》《走西口》之类的谣曲。

这些谣曲都是些悲曲儿,沉重得很,经哇呜重复吹出来,就更悲凉了。大人们听到了就会皱皱眉头说像鬼嚎一样。尤其是在旱年困月里,要拿个哇呜“哇呜”“哇呜”地吹,说不定啥时候就会挨一巴掌。

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还吹这丧气的声音,不挨打才叫怪哩。

音乐最能让人回到过去的岁月。在重复萦绕着的《五哥放羊》音乐中,隔着 20 年的时光我回到过去。

我和张啸同一年来到这个世界上,从小一块玩耍,自入学的第一天起就同一个班,一直到高中毕业,又考进了同一个城市。算起来我俩比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一块的时间要长得多。

用村里人 20 年前的评语:我们像一对亲弟兄。

张啸写过一篇题为《弟兄》的作文,至今我尚能背诵出来其中的一些语句:“……我们是弟兄,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姓氏,不是同一个父母,但我们是真正的弟兄,就像是同一块地里长着的庄稼,共同抵御着生命中的干旱;就像同拉一张犁的两头牛,共同出力,相携相帮,互敬互爱……”

在我的日记中,任意翻出一页,都可以诠释这每一句话:“今天是星期天。我装好了干粮准备走学校,娘说把老羊皮袄带上吧。我看看天气,阳光很好,就说下个星期天吧。

娘说出门在外,六月里带皮袄也是常事。我说立冬还早,天气不会变的。我没带,因为父亲要出外放羊,山上风大,离不开皮袄,而家里要做新皮袄的皮子奶奶有病卖了。

可是走到半路,似乎是谁使了魔法一般,天气忽然就变得阴沉沉的。不久就刮起大风,先是雨点,后来就变成了雪花。一走进宿舍,冷如冰窖,满身的大汗使衣服像铁皮卷成的一般坚硬冰冷。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教室里更冷了,上晚自习我冷得牙齿直打架。

三栓把皮袄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说我不冷。他说你别逞能,硬硬将皮袄披在我身上。我披了一小会儿,就立刻给他披上,他的牙齿也在打架,就像吃炒豌豆一样。

推来让去,班主任来就把我们调到一张桌子上,于是我们同挤在一个皮袄下……”

三栓就是张啸,他的小名叫栓柱,因为排行老三,人们习惯叫三栓。

他大哥小名叫栓门,大名张仁,人们习惯叫大栓;二哥小名叫栓梁,大名张义,人们习惯叫二栓;他弟小名叫栓柜,大名张礼,人们习惯叫四栓。

张啸的大名原叫张孝,到了城里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张孝改为了张啸。

20 年前我的日记中几乎到处都是三栓这个名字,然而 20 年之后的日记中,却很难找出三栓或者张啸这个名字了,即使出现,也仅仅是像小说中一个极不起眼的过渡人物,不再有上面那样扎实而生动的内容了。

20 年前七月的那个早晨,母亲把装好了馍的书包和装满了水的白铁皮水壶挎到我的肩膀上,往展里拽拽我的衣襟,又整了整我的头发,悄悄往我手里塞了三块钱,对我笑笑,那是一种疼爱的笑。

和往年一样,父亲从他贴胸的衣袋里摸出十元钱来,在他递给我钱的时候,有些迟钝,手有些颤抖。他依然没有言语,只是用那种目光笼罩着我。

这目光凝滞而沉重,仿佛将我置于一潭黏稠的汁液中,使我喘不过气来。

而我接过那带着父亲体温与汗香的十元钱时,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我努力想表现得自信一点,结果越是要表现得自信,手就越发地颤抖,像深秋风中的树叶一样,以致连我的身体也抖起来。

我遁逃似的离开了那双眼睛,虽然我知道那双眼睛是善良的仁慈的宽厚的,但我内心无法排除对这双眼睛的恐惧……

七月为我们设了一个赌局。我就如同一个把所有赌资都押上的赌徒,期待着开牌。

那种痛苦的折磨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渴望着太阳和雨水的滋润,尤其像我这样的赌徒已经不止一次在七月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更让我感到痛苦与恐惧的是在我所有的七月中,父亲母亲也经历着同样的甚至更为深刻的痛苦的折磨。我再也输不起了。

父亲一辈子好强,乡里诸事走在人前,他是多么希望能够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面,来打点种田以外的事啊。

第一年的七月,去看榜的时候,父亲递给我十元钱说中了,就打十元钱的酒回来;没有中,别糟蹋钱。

父亲的话总是这样直接,之后,每年七月,父亲都会给我十块钱。现在,父亲连“中了,就打十元钱的酒回来;没有中,别糟蹋钱”这样的话都不说了。

从我家出村外必须要经过麦场,我就像一个偷鸡摸狗的人顺着墙根往村外溜,毕竟这不是第一次去看榜,我怕遇到人。

然而,大清早麦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从春到夏,高高在上的苍天没有赐给张王庄这片土地一滴雨水来证明苍天有好生之德。

豆、麦一露头就渴枯了,土地干得都张着大口,糜、谷、荞麦、洋芋等秋庄稼一样种都没种进去,在太阳的淫威下,村子笼罩在焦糊的气味里。

这是一个已经跌定了的年成,“三年两头旱,十种九不收”,就像百年不灭的谶语,村里人已经麻木了这种没有收成的日子,也默认了由此带来的所有不幸。

种下去的一样没长出来,麦场就成了他们东西南北地海扯胡谝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光的好地方。那时候还没有形成出外打工的形势,大家只能在村里窝着。

我打量几眼麦场,只能离开墙根正正经经地走路,穿过麦场时他们说秀才,去看榜啊。

村里人把只要在念书的都称为秀才。我红着脸点着头匆匆往前走。他们说秀才,今年一定能中。

张光说秀才,我昨晚做了个梦,你猜我梦见啥了?梦见鱼了,鱼是啥?鲤鱼跳龙门呀,早晨起来我细细一回味,今天是张榜的日子,才想到这梦是给你做的,你想想咱们这里见过鱼的人都没几个,还梦见鱼,可不就是给你做的。

尽管他们这样说,但我心里知道他们对我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恢复高考几年了,张王庄却一个人也没考上,即使是周边的村子也没有。

在他们看来高考那是离我们张王庄很遥远的事,就像天上的流云、星辰,可望而不可及,张王庄生活过了多少辈子人,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但从来没有出一个博得功名的人却是人人清楚的事实。老秀才就说从古到今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没听说出状元的。

来到了张啸家,张啸的娘说三栓扛着自行车从梁顶翻过去了。骑着自行车顺着村巷就能出村头到大路上,一路下坡,多省劲,不必翻那又高又陡的山梁。

可他扛着自行车从梁顶翻过去,光上山就有二里地,那多累人。我明白他也怕见人,爬上山梁,就看见大路上张啸跨在自行车上等我。

张啸叹口气说日他妈,看榜就像做贼似的。我说我都怕去看榜了。张啸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输赢就在今天了,无论是什么结果,我们都解脱了。

我说就是,早一天解脱,早一天超生了。一说到解脱我们一下子轻松了,张啸嘿嘿一笑拍拍自行车座子,说这位老兄也解脱了。

五年前,张王庄考上高中的只有我们两个,上高中要到县上去读,张王庄去县城有六十里路,于是两家大人一商量,就一家卖了两口袋麦子,合伙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

去学校,他带我一段,我带他一段,他个头小,座子放到底还够不着,半站着骑。尤其是上坡,一上一下就像个瘸子走路,拧来扭去,感觉很吃力,因此上坡都是我带他,到了下坡,他再带我。

他总是很歉意地对我说我一定要买辆自行车,把你累坏了。我说再买一辆自行车,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

七月流火,大地就像蒸笼一般,当我们赶到县中,红榜贴出来了,公告墙前已经挤满了学生和家长,足有五六百人,真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我们拼命往前挤,从里面挤出来的同学说你考上了,你中了。怎么能轻易相信呢?我们也这样对没中的同学说过。这并不是好兆头,我的心凉了半截。

然而,当我挤到榜前,我看到了我的名字,看到了英英的名字,也看到了张啸的名字。

我们揉揉给汗水浸得雾蒙蒙的眼睛,一遍一遍看过榜后,从人群挤出来,坐在大街烙铁般的水泥板上。我在人群中搜寻了半天,不见英英,我说英英怎么没来看榜。

张啸说她怕看榜,去南京她奶奶家了。我说那么远,咋通知她?他看看我说这么大的事,能误下?他爹娘肯定来看了。

校园围墙的影子已经缩回墙里,正午的阳光就像无数尖而密的针在刺扎着我们,汗水从那些针孔里往外渗。

直到太阳斜过天空,我们开始一口馍一口水就着,吃光了书包里的馍,喝干了水壶里的水,水在我们的胸腔里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我们打出几个响亮的水嗝来。

“打酒去。”张啸说。

“打酒去。”我说。

我们再次来到榜前,又看了一遍我们的名字,就踏踏实实往“鸿业老店”来了。

“鸿业老店”除了卖百货日杂、学生用品,还卖散酒,那是一种非常廉价的散酒,用黑缸盛着,缸沿上挂着一排提子,有一斤的、半斤的、二两的和一两的,因此买那种酒叫打。

即使再廉价它也是酒啊,它代表着喜庆与欢乐,它就是节日。

除过年婚娶能喝到酒外,再是很难喝到酒的。用家乡人的话说酒是有闲钱的人喝的,家乡人没有闲钱,家乡人的钱比家乡人还忙。

店里支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摞摞拳头大小的酒碗,很像武打小说里的布置。旁边有个水泥厂,我们经常碰见那些工人来抓起碗打一两、二两的,坐在桌子上喝完,走人。

店老板大约是经常喝酒,因此长了个又红又大的酒糟鼻,我们都叫大鼻子。

浓郁的酒味让店里有一股恒久的芳香。

我们花去身上所有的钱,打好酒,临出门时,大鼻子说秀才,中了?我们不说话,看着他。他说真的?!来来来,坐下。我们就坐在了桌前,他用一斤的酒提提了酒过来,倒满了三个酒碗,说喝。

我们说我们没钱了,一分钱都没了。他嘿嘿一笑说贺你们的,喝。说着端起酒碗跟我们一碰,说喝。我们就喝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看上去就跟水一样的东西,当大口喝下去,就像把看不见火把的火焰吞进去,一股热浪直蹿进胸腔里去了。

酒燃烧着我们压抑的激动,在那斗折蛇行的山路上,我们把自行车骑得惊心动魄。

一入村口,远远看到了两个父亲酷似两只山鹰蹲在大门外的碱畔上头对头吃烟,我和张啸当时异口同声叫了一声“爹”,把变成了酒壶的水壶往头上举举,再举举。

两位老人捕获了欣喜的信息,他们扇着臂膀站起来,就像山鹰扇着翅膀要高高翔起一般,脚底下带起一道尘带冲我们扑过来。

一时半会儿,我们中了皇榜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大哥、二哥、大姐、二姐……所有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来了。

连户族掌户 83 岁高龄的三太爷也拐杖一捣一捣地来了。

三太爷轻易不出门的,不管户族里出了多大的事,总是坐在家中那把褐红色杏木椅子上听人们说长道短,做出决断。

父亲仿佛一下子年轻了 20 岁,驼了的背猛然抬直了,挺拔了,他高高背起双手在院子走来走去,腾腾有声。

他说大事,咱王家的大事!你们说咋办!大哥说过,砸锅卖铁也得大过一场。我说算了,有啥过的,这几年复读把家里拖累的,还过啥。二哥说复读六七年的都有,你才复读几年?要过,要大过,三栓家也要大过,张罗着宰猪哩。

大哥嘿嘿笑着说他才考上了个中专,我听人说不算中皇榜,咱喜子这才是真正中了皇榜哩。我说花这份子冤枉钱干啥?

父亲腾腾地走到我跟前,几乎把脸吸到我脸上说这咋能说是冤枉钱,这要是冤枉钱,那这世上花啥钱不冤枉,你说花啥钱不冤枉?

这时三太爷清清嗓子拿腔拿调地说你这娃说得就不对了,这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们一家的事吗?这是咱王家户族里的事,要把事过大了。

三太爷自然是要站在户族的立场来看待这件事,三太爷说上学走时有困难户族里担了,这事一定要过出彩头来,硬叫挣死牛,不让翻了车,绝对不能让张家占了风头!

明天就摆宴席!父亲说三爷,得好好准备准备,太仓促了事怕过不好,家里要啥没啥,过不好咋行?

三太爷捣着拐杖子说凡事讲的是占个先机,最重要的是抢在张家前头,宜早不宜迟,连夜准备,现在就分头通知各家各户,让家里主事的人来。

父亲就命我们弟兄几个各家各户分头去叫。不一会儿,张王庄所有王家当家主事的人都来了,三太爷就一五一十各家各户地安排了下去。

在张王庄王姓,三太爷的话就是圣旨,得了令的人就风风火火地行动了。

二哥说我家猪大了,我这就回去宰猪。父亲说猪宰了过过秤,整个宴席用掉的肉,你哥、你和我来摊,你家里要用钱就按集上的肉价给钱,要肉明年下来还肉。

二哥说算了,家里还有个半大猪壳郎充到过年也够刀了,肉么吃多吃少有啥。大哥说喜事是大家的喜事,亲弟兄明算账,别说么多烂话。

两个姐姐也嚷着要均摊,父亲沉下脸说有你们争的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喜子走的时候,你们有心了能凑几个钱就凑上几个,让他到学校日子也宽绰点,日子紧巴了也就算了。

又说快回去把你们的公公婆婆都请来,再啥事他们不来行,这事可都得来,不来我可多心哩。

院子里太拥挤太闷热了,我出大门来透透气,向张啸家望望,也是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大哥也出来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给咱们可是争足了气。

他掏出一包烟来,是两块五一包的“兰州”,只有干部才能吃起的。

大哥一直吃旱烟,我说哥,提档次了。大哥说这么大的喜事,该吃包好烟。他递给我一支,说喜事,吃一支。

尽管我已有两年的烟龄了,可是在家里从来不敢吃烟。烟刚刚点着吃了两口,大哥说你会吃烟呀,啥时学会的?

正说着爹也出来了,我忙将烟往身后藏,爹说能吃了,吃吧,吃吧。他往张啸家看了一眼说都要把劲儿鼓圆,把事做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输给三栓家。

有三太爷亲自坐镇,叮叮当当一晚上,十几桌席就连夜赶了出来。两个姐姐连夜请来了公公婆婆,每个人都捉来了五六只鸡。一桌就上了一只整鸡,席就很厚了。

第二日小晌午,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来人贺喜,嚷着要上礼,大哥问爹说收不收?爹攥紧了拳头砸了一下墙说你长个猪脑子,咋能收礼?后面还有个三栓家里,你收了礼,他家要不收礼,不把咱晾下了?

爹就赔着笑脸一个个地说又不是婚丧嫁娶的,收啥礼,就图个喜庆。人们说这可是大喜哩,多少年才遇一次,礼一定要上。

爹就说考上了个学,能是多大的喜事,上啥呀上的。这么说着就一个人一个人往席上推。堂兄玉仁把结婚时在城里给公家开小车的舅舅贺喜的一块绦卡布料拿来,让给我做件上衣。

爹不收,堂兄说咱一个打牛后半截的,土里来灰里去的,穿这料子也糟蹋了。

我一直压在箱底,等着谁家有了大喜。叔,兄弟中皇榜,这村子上张王两家多少辈子才出了这么一个人,多少年了才出这么一件事。爹就捏捏堂兄的手收下了。

摆席桌、端盘子、倒茶、下席,我样样插不上手,一插手,他们就说你缓着噻,这事哪是你干的。

一夜之间我就身价百倍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些啥,就在院子里乱晃荡。爹把我扯到避人的地方说别中了皇榜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站到大门口给我候客去。

我就站在门口迎候着一位位来客,爹又跑过来说别像把椽子吃上了,我就把身子往前躬了躬,父亲说你难道不会笑吗?

于是我就对每位客人点头哈腰地笑。我能理解父亲,他就是希望我做得谦恭甚至是卑微一些,不要端着架子。他说做大事的人从来都没架子。

酒席上,人们的谈话自然是集中在我和张啸两个人身上。他们说怪不得连年大旱,原来村子里是要出贵人啊。

人们相信贵人的出现必然会让周围的世界付出代价。他们感慨地说值啊,真值。

那时间只要被录取是包分配的,就意味着鲤鱼跳了龙门,就是国家的人了,家庭、家族就有了在朝的人了,种田以外的事就有人打点了。村里人尽管斗大的字识不得半麻袋,但这些道理理得很清。

更多的话题是拿我和张啸进行比对。他们说最出息的是我,然后是张啸。

尽管这些年周围没出一个大学生,可对大学和中专的区别村里人还是耳濡目染知道不少,他们说考上大学就是古时候的中皇榜,在过去那可是要敲锣打鼓,专榜发文,骑马坐轿,走街串巷,好不气派。

至于这考上了中专,在古代是中了什么他们说不上来,就说总比没有考上强,好歹有了个粮本本,月月有个麦子黄啊,不再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脱离苦海了。

我不希望他们这样说,我知道这样的说法会带给张啸什么样的感受。

从内心上来讲,我也不承认自己就比张啸有出息,要说出息,我和张啸是一样有出息,一年多少莘莘学子,就我们复读班来说,108 个学生,号称“水泊梁山”,被录取的只有 9 人,多不容易啊。

我和张啸之间不存在任何意义上的比对关系。可是我无法遏制他们,我阻止了一桌,阻止不了两桌,阻止了两桌,阻止不了三桌。

村里人很实际,总是喜欢通过对比来认识价值,何况张王庄就是张王两姓的天下,张王两大家族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比对、较劲、摩擦中进步的,说起话来张家如何如何,王家如何如何的。

而且,这种比对会被他们带到张啸家的酒席上去,还将会在村子里演绎一段时日,无人阻止得了。

张啸的爹也来贺喜了。显然这样的说法他已经听到了许多,影响了他的情绪。尽管人们也都向他贺喜,但他的脸上看不出张啸考上之后带给他的荣耀与骄傲。

他只是坐了坐就要走,说家里也在办酒席,忙得不可开交。人都说吃顿席能误多少事?

他勉强地笑笑,说明天一定都到家里啊,就走了。人还没走出院子,就有人说脸上挂不住,搁谁谁脸上也挂不住。倒像是张啸不是考上了学,而是做了什么丢人的事。

酒席结束了,父亲坐在那一边算了算,让准备五老碗肉菜。他说别心疼肉,少吃上几块要不了命,别坏了人们的口。村里有几位老人没来,按理家里来人了就不管了。可爹还是让我们端着一个一个送过去。人老了,念着这一口哩。

晚上,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客人们散尽,爹开始评论今日的宴席,就像自我检讨一样,说不是三爷催得急,事还应该过得更好一些,先机是抢到了,可席太糙了,蛋卷倒处是洞,丸子太散不黏,黄花泡得时间太短,有土腥味儿,猪头猪蹄的褶皱里到处是猪毛。

我一直觉得爹是很粗的人,在饭菜上从不上心,端起碗看都不看就往嘴里扒,像填炕,没想到这么细心。

第三天,从张啸家吃席回来,爹很兴奋的,说人去的没咱家多,席也薄得很。

说是十大碗,都是蓝边的二碗,一个碗上苫着三五片肉,全是肥的,一只鸡上了三个桌子,丸子指头蛋子大,还收了礼,张啸那娃连个面都没闪,总得给大家敬个酒吧?酒也没喝起来,吃完人就都散了,事过得寡淡得很,一点也不喜庆。

对家里的酒席重新给予了很满意的评价。二哥说咱家都没收礼,他家咋还收礼?爹说反正也比对不过我们,还不如收点礼,实惠点。

爹把犁地的鞭子交到我手里,说家里不缺你这个劳力,可你中了皇榜,就得去犁地,做大事的人就得这样,不忘本,不要一得势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那样人家表面上会抬你夸你,可背后却会骂你踩你。

人一旦活到这样的境地,你娃来日能再有出息也没意思了。又说不光是这个假期,以后每个假期回来你也得给我犁地。不是爹偷懒,是要你做给别人看。又笑笑说苦也就苦个十几二十天,你一走爹就犁。

于是,每个上午我就赶着一对牛犁地了。犁地是个长远的计,一年之中从仲春开始一直到仲秋。尽管今年天旱得颗粒无收,可一年的庄稼两年做,地得犁,地犁不好,明年就是有雨水,照样没有收成。

地犁三遍自壮,伏天正是犁地的最好时节,伏里天戮一椽,顶得秋上犁半年,犁头上有肥哩,把阳光埋下去,把杂草埋下去,把羊牲口的粪便埋下去,地就壮了。

犁地也是个苦活计,每日五更出门,跟在牛屁股上一走一个上午,算算走出五六十里路程,这一直都是爹的活计。

从拿回通知书到我们离开村子走向学校的一个月,如果天照顾,雨水广,就是绣娘下床的一个月,割麦子、砍油籽、锄糜子、锄谷子、阴青草,可是种进地里的活一样都没长出来,忙月成了闲月,这使得谈论我和张啸成了这没有收成的年月的一种填补,另一种收成。

在老墙根下,在大榆树下,在空阔的麦场上,在狭窄的村巷里,我比张啸有出息的说法在村子里飞扬着。

张啸也肯定听到了,这会增加张啸一家心理上的压力,会迫使张啸认为完全是我们一家故意宣扬所致。

换了我也会这样想,何况是张啸。张啸十分好强,他的作文一直写得很好,每次作文课上老师都要读的,有几次还抄在学校的黑板报上。

有一次他的作文老师没读,读的是另一位同学的作文。下课后他把那篇三页纸的作文撕了一口一口吞了下去,嚼得满嘴都是墨水。

虽然我考上大学是很光宗耀祖的事,一家人都觉得蓬筚生辉,但爹私下一再训诫我们说不管别人如何说,我们不能自高自大,更不能乍狂,以前咋样还咋样。

因此,我们一家人在人面前比往日更谦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低调,就差像日本人一样整日点头哈腰了。

爹的训诫让我很感动,觉得很对得起张啸。然而,在以后的岁月中,我才逐渐认识到,这种状况下愈发的谦和给人的感觉却是愈发的骄傲,愈发的张扬。

我担心村子里洋溢着的说法会影响我和张啸的关系,就想见见张啸,想和他坐在山头被山风吹刮着说说话。

心里有事,我们总是爬上一座山头,在山风悠长而匀称的吹拂中一坐就是一个中午或者一个黄昏。我们这里有的是山,像蒸笼里的馒头一样密集,每座山头我们都坐过。

我决定去找张啸,卸了牛,吃过午饭,来到张啸家,张啸的父亲说不在。表情很是冷漠,语气也很生硬。我问去了哪里,他已经掉头进去了。

以前,只要我去他家,他们总会摸着我的头,拿出一个馍来塞到我的手里。我能理解这都是村子里鸟群一样飞扬着的那些话害的。

虽然不是我的错,但我心里还是很内疚,很难受。我一个人爬上了刺疙瘩梁,山风很劲,当我坐在山顶回头望时,看见张啸就在他家窑顶上坐着。

显然,他也不想见我,否则他看见我会走过来。我生气了,心里说,张啸连你也这样想吗?我犁了一上午地,两腿乏困得辫蒜辫子一样跑来见你,你却这样绝情,不见就不见,稀罕的。

张家的话终于传了出来,他们说喜子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比我们三栓多考了十几分,要不是我们三栓考试时感冒发烧头疼脑晕,会输给他?去年我们三栓还比他多考了 8 分哩,日能个啥?

这话传来,我本来很好的心情给弄了个一塌糊涂。

张啸考试的时候并没有感冒发烧头疼脑晕,这是他们找的一个借口,我受不了这种说法,可我不能揭穿他们。我等着张啸来找我,可是他一直没来。

体检的日子到了,六点钟我就起来了,娘早给我打好了荷包蛋,烙了烫面油香。

我吃过之后,在院子里出出进进磨磨蹭蹭地不肯上路,我还在赌气,我要等他来叫我,可他迟迟不见来。父亲说三栓不会来叫你的,怕已经在路上了。

我只能上路了,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见你的怪,你心里有事,我怎么能见你的怪呢?等你以后心里没事的时候,咱们再好好理论。

我去找他,可他爹冷冷地说他走了好一阵了,这阵子怕过了狼崾岘了。

我傻子一般站在那里半晌,气冲冲地上路了。走到村后口,我看到他跨在自行车上向村里张望,显然是在等我,我心里的气一下就全消了。

他的处境要是让我遭遇了,我会咋样呢?

你带我一段,我带你一段。这段路我们这么走了整整五年,一路上都是有说有笑打打闹闹,会追一只忽然间从田里蹿出来的兔子,撵一群正在山坡上觅食的呱呱鸡。

我们往往会逮到兔子,抓到呱呱鸡。我们摸索出了经验,捉兔子得从坡上往坡下追,兔子前腿短,后腿长,上坡狗都追不上,可往下坡追,它就会栽跟头,撵着用棒打就可以了。

捉呱呱鸡得从坡下往坡上追,呱呱鸡翅膀短,要借助坡疯跑一阵才能起飞,往坡上追它就只能一直跑,跑不动就抱个土块把自己藏起来。两个人箍着,就能让它们按照我们的方向跑。

逮到兔子,抓到呱呱鸡,到了县城大食堂,就能改善一顿两顿伙食,送给补课的老师,就能换一点“偏食”。

可今天,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说话很少,压抑得很,仿佛我们遇到了多么悲伤的事情。

时有野兔、呱呱鸡扑入我们的视野,可他连看都不看,更别说追撵了。我鼓了好几次劲方才提起话头来,零零乱乱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张啸却摆摆手,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说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已经开始对立着了。

因为压抑,我们走得很累,到了县城已是中午。下午上班开始体检,到了下班还有四项没有体验,只能等第二天。我们找了一家很便宜的车马店住了下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住店。

我很希望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谈老师,谈同学,谈女生,谈将来,谈牛谈马谈驴,无话不说。可张啸却冷得像一块石头,不停地吃烟。我断断续续地起了几个话头,都被他不阴不阳有一句没一句地断了,后来他干脆用被子包了头睡了。

我睡不着,他自然也睡不着,不时地翻身,不时地吁出一口气来。

去学校我们得到县城火车站去搭火车,两家大人虽然心里都较着劲,但还能顾及面子上的事,约好一起送我们去车站。一路上拉一些家常话,谝一些庄稼活和这个旱年,但我和张啸却一路沉默着。

在火车上,我们面对面地坐过上千里路程,除了互相递一递从家里带出来的锅盔或者酸涩的苹果和大枣,就陌如路人了。我们的眼睛都一直注视着窗外,偶尔碰到一起,便又匆忙地闪开了。

从小到大 20 年的友谊,就这样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淡了,而且淡得已经看不出它有过那么美好的过去。

入校后,张啸一直处在变化之中。他将名字改了,说起了普通话。

我说你的名字挺好的,为啥要改?他说名字太土气,让人家看不起。我说你何必太在意别人怎么说呢?

他说人活在这个世上就不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怎么看你,人活一辈子就是活给别人看的。后来他对我说你也改改吧,我们别的不如人,难道就连名字也不如人威风吗?

我摇摇头说名字本身就是一个代号,再说名字是父母所取,你们弟兄仁义孝礼都是有含义的,咋能随便改?

他咬了咬嘴唇就不说话了。张啸很快就融入了城市生的圈子,和城市生打成一派,捉弄耍笑污辱乡下生。

第二学期,张啸的学校发生了一次城乡大冲撞,一位城市生用酒瓶把一位乡下生的脑袋开了瓢,他替城市生背了一个处分。这和我们班的“半成人”很像。

“半成人”来自乡下,操一口“是”“思”不分、“刚”“光”不明的普通话,特别忌讳别人说他是乡下人,好像乡下人是一种耻辱。

同学们经常捉弄他叫他“半成(城)人”,结果城市生耍笑他捉弄他,乡下生更是恶心他疏远他,骂他走狗,假洋鬼子。

我担心张啸也有这样的结局,去找他,想给他讲讲“半成人”的事。可刚刚起了个话头,他就摆摆手走了。

我和张啸的学校之间只有 3 毛钱半个小时的路程。每逢周六周日,我都会去找张啸,我想修复那种被破坏了的关系。

起初他还热情,可是慢慢地我发现他有些厌烦我,有意要疏远我。我要走了,他都不送出校门来,有时一起走不了几步路,说不了几句话,就找借口“忙”去了。

我坚持了一段时日,发现是徒劳的,修复是需要两个人努力的,可张啸在我面前已经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了。我心情悲凉得很,不再去找他。唯一让我们还保持联系的就是每个学期一块儿回家。

大二暑假,我去找他一起回家。他却冷冷地说你回吧,我不回,连个理由都不给。

可在火车上,我看到了他和英英。英英说你不是说你不回吗?我没有说话去看张啸,他把目光转向了一边。我站在那里许久,但最终没有“打扰”他们。

到了县上,我下了车,就直接踏上了回村的路。我一路上回头,却没有看见他。到了村口已是黄昏,我在大树下等了好一会儿,我不想让村里人看到我们一前一后进村。

可没等到他。晚上,张啸的娘来问我,我说婶,他在县上有事打扰下了,明天就回来了,让我给家里捎个话,叫婶和叔放心。我担心第二天他不回来,一直在山梁上望他,下午,他回来了,带着英英。

英英在村子上呆了十几天,他们又一同去了英英家,直接从英英家去了学校。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一起回家,后来,也不一同去学校了。

大三第一学期,张啸做了一件十分忘恩负义的事,让我真正理解了人性的改变是多么可怕。在“忘恩负义”前面加上“十分”我觉得一点都不过分,因为他背叛了爱情,抛弃了英英。

张啸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媳妇,叫小翠。

张啸出生的那年夏天,他的父亲和南湾村的王万成在同一座山上放羊。放羊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刮风下雨,都得赶羊出山。

那年月,放羊是出身不好的人的活儿。张啸家是地主成分,小翠家也是地主成分。相同的成分让他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一日,两个放羊人坐在山头上闲谝,因为他们的老婆都身怀有孕,两人谝着谝着就谝出了一桩亲事:如果生下来是两个儿娃,就让他们拜成弟兄;是两个女娃,就让她们结成姊妹;是一儿一女,就让他们结成夫妻。

几个月后张啸和小翠相继出生了。小翠满月那天,张啸的爹送去了订亲礼,一根红头绳上拴了十块钱挽成一个项链,就算把小翠拴下了。一桌席,两家人,好不欢喜,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正是大集体时代,人们只有成分这个概念,都觉得门当户对。从此,逢年过节,张啸就到小翠家去拜节,这是规矩,小时候他爹背着抱着去,大了自己去。回来的时候,小翠会跟着张啸来玩,我们都知道她是张啸的媳妇。

这种亲事在我们那里并不鲜见,没啥稀奇的。

上学的时候,小翠家离学校远,就在张啸家里读书。三年级了,这种事就能做文章了,我们整天大喊:“张三栓,王小翠,长大一个被窝里睡。”小翠懂得了害羞,我们这么喊着,张啸是追了这个又追那个,可一个班几十个学生,他一个人能捂得了几张嘴。

三年级上完,小翠就和许多女娃一样不念了,回了家。小翠的爹娘说娃大了,回家学做针线、做饭,女娃习一手好茶饭好针线比读书要重要。上了初中,张啸心里就有了一种牵挂,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爬一趟大牢山,像寻宝一样去拣骨头。

大牢山是我们那里最高的山,那时间的大牢山还是葱绿的,丰富的,里面有狼、狐狸、獾、土豹子、黄羊、野兔。当然野鸡、隼、鹄、呱呱鸡等天上的飞鸟就更繁荣了。我们见过一只土豹子咬到过三只黄羊,老鹰两只爪子提着一只羊羔子飞上天空,狐狸追得野鸡群起起落落。

因此,山野里时会有骨头。过年宰了年猪,猪毛、猪鬃归我们。那时间草鞋镇供销社里收骨头、猪毛、猪鬃。这些东西卖下的钱是我们自己的。

张啸会把这些钱攒下,逢年过节从货郎那里买红头绳、绣花线、针、发卡、袜子之类的东西送给小翠。

每个学期的开学,张啸都会穿一双漂亮的新鞋,鞋底上总是纳着很好看的九九连环或点点生春,里面垫着绣着喜鹊登梅或龙凤呈祥的鞋垫,我们都知道是他媳妇做的。

初中在镇上,上学路上,他会忽然咯咯咯地笑着说去看看我媳妇。我也很乐意去看他的小媳妇,于是我们就往南湾村来了。南湾并不在去学校的路上,这样我们就多绕十几里路。

小翠长得确实很好看,一双眼睛像刚开放的猫蹄蹄花,两个小酒窝像灯盏花。

他总是对小翠说这是我亲亲的弟兄,一辈子的弟兄。我借故走开让他们说话。他们卿卿我我地说话,嘻嘻咯咯地打闹,我好不羡慕他们,也很想早早有这么个小媳妇。

每次小翠都要送我鞋垫,都是碎布渣子拼起来的,送过多少双我都不记得了,每年她都给我做一双鞋。

我心里好不感激啊,不要说鞋面、鞋底的用料,就是工夫也没有啊,她家和张啸家近二十口人,哪一年不得做几十双鞋,还得下地干活。看到她那双到处皴裂的手,我都心疼。

我对张啸说等我有了媳妇,我要她做的第一双鞋就是给你的。张啸就高兴而自豪地笑着。后来他说,到那个时候,我们都该像城里人一样穿买的鞋了吧,胶底帆布面的,回力的,球鞋。

就是这样一桩亲事谁也没想到会生变故。第一次高考我和张啸遭遇了失败的打击,我差了 10 分,张啸差了 14 分。老师希望我们去复读,说得很肯定:这样的分数复读大有希望。

这我们也知道,我们学校每年复读生比应届生上榜率高一倍。看榜回来的第二天,父亲态度很明确:再念!父亲说差十分一年咋都弄够了,在生产队我哪一年不比别人多挣个三五百工分?

我无法对父亲讲学习和劳动的不同,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明白。我想张啸肯定也会复读,高考作为我们走出这方土地唯一的出路,复读七八年的都有。

可张啸给我说他爹不让他复读了,让他回来结婚,然后去青龙山下窑背煤。

张啸让我帮他去求他爹。我去了,他爹听到我爹让我去复读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我们以为他同意张啸去复读了。可是麦收结束后,张啸就被他爹带着去小翠家谈娶亲的事了。

后来我才知道张啸的爹之所以急迫地让张啸结婚,就是看到这门指腹为婚的亲事已经潜伏着危机。周围结娃娃亲的这几年退亲的事出得多了,他看得有些胆战心惊。

到我和张啸高中毕业时,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最明显的变化是姑娘的彩礼比原来涨了五六倍还多,而成分已不再那么重要。

小翠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小翠的爹挣死挣活给老大老二娶了女人,花光了大半辈子的积存,还欠下了一万多元的账债,老三老四也已过了结婚年龄。

因不能按时娶到媳妇,满生怨恨,不愿干活还老生事端,整得家里鸡犬不宁。

有一天,老三竟然趴在后圈(茅厕)墙头偷看人家新媳妇尿尿,让人家逮住灌了屎尿不说,还硬硬拉走了家里一只羊。

小翠的爹撵着打儿子,不但没打上,还被儿子推了一个跟头,坐在院里扒下鞋底扇肿了自己的脸。看着两个墙头一般高的儿子,小翠的爹发愁啊,他不止一次向张啸的爹倒过这些苦水。

张啸的爹明白亲家一次次给他倒苦水就是想从小翠身上寻找出路。一个女儿换一个儿媳,换头亲是解决这个困难的最好办法,显然亲家已经在这么打算了。

他和亲家的情况差不多,父亲母亲一直吃药养到了送终,又连续拉扯了两个媳妇,力尽汗干,还没缓过元气来,哪有能力帮亲家,而丢了这门婚事,就等于砸了几万块钱。

这且不说,更重要的是丢了人,这种事最打脸面了,一旦被人家退了亲就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在村里他不是窝囊得说不起话的人,也是大小事情在人前走着。

因此,为了免生枝节,在高考出榜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小翠家,找亲家商量娶亲的事了。张啸的爹顾虑得没错,当他把事提出来后,亲家瘪着嘴半天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吃烟。

他也不说话,就盯着亲家看。亲家忽然号啕大哭,边哭边又向张啸的爹倒起自己的苦水来,最后,直接提出如果能为他家老三娶回一个媳妇,曾经说的话就算数。

担心成了现实,张啸的爹心里打了冷战,说我们两家结亲多少年了?亲家说十九年了。他说十九年来,这娃杀人放火,偷人抢人、挖坟掘墓的事出过吗?

在家乡,退婚是最大的耻辱,除非是一方作奸犯科,有一份奈何,谁也不肯轻易退婚的。

亲家摇摇头说娃是个好娃,没一点说的。他说那是当年你说彩礼我不痛快,还是我这个做亲家的有毛病?亲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的膝下说,你就算救我一命吧,他们逼得我死的心都有了。

亲家这么说着就抱住了他的腿说,咱们也是这么多年的亲家了,你就当积德行善。他甩开了被抱住的腿,往外就走,咬着牙说我积不了德,也行不了善,小翠我儿娶定了。亲家把话从墙头撂了过来说,我家老三娶不了媳妇,这亲我也退定了。

十几天的麦收过后,张啸的爹就带着张啸背着厚重的礼物去了小翠家。像是知道他们要来,小翠的几个哥哥摆开了阵势等着他们,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婚事尚没有退,人家已经把能给儿子娶媳妇的主儿找下了。

张啸和爹进屋,一个背煤的汉子,四平八稳地靠在被摞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口接一口吃烟。这对他们更是一种侮辱。张啸的爹说王万成,你是人还不是人,人是要讲信用的,不能为了钱啥都不要了。

小翠的爹说人没了钱还要啥,你说?还能要啥!张啸的爹说人活一辈子总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吧。小翠的爹说我眼前都顾不过来谁还管球了背后,谁想戳就戳球去,戳死了我把孽脱了,我还谢他的大恩大德哩。

张啸的爹说你这么做坟里先人都睡不安宁。小翠的爹说活人都顾不过来,谁还管球死人。

张啸的爹说你那嘴还不如给女人养娃算了。小翠的爹说想咋说你就放开说,我听着,你想唾就放开唾,我接着。说着把茶缸子往前一推说喝,边喝边说。

张啸的爹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茶缸子抛到地上,吼着说想退没那么容易!小翠的爹说我给你落下啥字据了还是咋的,你难道还告得了我不成?

张啸的爹说我儿子叫你十九年的外父(岳父)白叫了,逢年过节的礼给你白提了?咱们一样一样算清了。

话音刚落,那个背煤汉子霍地站起来扑过来把脸吸在张啸爹的脸上说咋,叫一声要多少钱?不就是个钱嘛,没钱还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说着“嚓”地掏出一沓子崭新的票子来,狠狠砸到张啸的爹的脸上。

张啸的爹脸就像被利刃划过,立刻流出血来。

张啸扑了上去,却被小翠的几个哥哥连拉带打地扭住。张啸的爹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拉着儿子就出了小翠家。

回去的路上他泪流满面对张啸说娃,记住,钱,就那么一张纸,可能把脸砸烂哩,没钱甭和人耍歪争狠。

你去念书吧,人争一口气,佛念一炷香,你头悬梁锥刺股争个气把书念成,你把书念成了就等于把指头胖的一根柴棒子别进王万成的眼睛里,他狗日的一辈子都拔不出来,死了肠子都是青的。

这件事在张啸心里投下巨大的阴影。

许多年后的一天,几个高中同学来找我们,张啸在“帝王宴”招待大家,酒喝到半酣之际,他拉开手包掏几沓子新崭崭的百元钞票递给我说你使劲砸,往我脸上砸,谁能把我的脸砸出血来,这钱就给谁。

我摇摇头,张啸就让另一位同学砸,那同学说真砸?张啸说砸。同学就砸了,砸了好几下,同学手软了。

张啸说你使劲砸,你的劲他妈的让女人全掏去了咋的。同学就使劲砸,张啸脸上出现了一道道青紫的印痕,就是不出血。

张啸哭了,放声大哭,说咋就砸不出血呢?你们说咋就砸不出血呢?可那狗日的只一下就把我爹脸上砸出血来啊!

退婚几天了,张啸没有见到小翠。他说难道她也变心了,就要去找小翠,我陪他去,在半路上遇到了小翠。小翠是来找张啸的。退婚那天,他爹让她去姑姑家帮忙,回家来她才知道婚已经退了。

小翠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个哭。

在这种事上,一个女子拥有的权利就只是哭了,谁也主宰不了自己的爱情。后来,他们就抱头痛哭。这年的冬天,小翠出嫁了,我和张啸在小翠家对面山坡上一棵老榆树下看着小翠出嫁,四对唢呐吹得满天喜庆。

西北风一阵一阵刮来,把树枝压成一张张弓,风过了,树枝又纷纷弹回天空。

他买了一角二分钱一包的卷烟,那天,我们都学会了吃烟。

当一匹披红挂绿戴着大红辔头挂着一圈铃铛的儿马驮着小翠转过山嘴时,张啸就像疯了一样跳起来往坡下冲,我好不容易将他按住,他将头抵在我怀中号啕痛哭,硕大的泪滴打湿了我的衣衫。

后来他说:“那煤黑子看上去足有四十岁,黑得跟炭块一样,他们忍心把小翠嫁给他?你倒是找个好点的有钱人噻。”

去学校复读的路上,张啸对我说我一定把书读成,挣大钱,做大官,让狗日的王万成看一看,让那个一动弹浑身淌煤渣子的狗日的看一看。张啸就是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包袱又回到学校去了。同学中订了娃娃亲的不少,平时都拿“媳妇”耍笑。

张啸有媳妇同学都知道,退婚的事大家也很快知道了,因为南湾也有几个学生在上学。

但同学们从不在这种事上取笑人,谁都知道这种事有多么伤人。我担心退婚和高考双重的压力会压垮他,高考谁心里都没底啊。

自恢复高考以来,学校已经出过上吊、跳井、跳崖这样的事,也有过疯了、傻了的同学。张啸说不会的,我不会那么傻,我为啥要死,我要好好活着,活给他们看。

第二年七月“开牌”的日子到了,父亲依然把带着体温与汗香的十块塞在我手里,再没一句话。我多么希望能花掉这十块钱,打回酒来。然而,我们又输了,张啸差了 7 分,我差了 14 分。

张啸哭了一路,说我咋这么不争气,为啥就差了 7 分,要么你就差上 70 分,我也就了了这份艰难,我真的不想再挣扎了,真的。

回到家,当我再次把那十块钱放在父亲面前,我等着父亲的吼叫。庄稼没有收成,父亲都会吼着骂老天爷。可是,没有,父亲连声沉重的叹息也没有。

父亲的沉静让我备感痛苦。这年录取降了一次分数线,降了六分。

张啸差了一分,张啸说这怕就是我的命,就差一分啊,这不是命是啥啊。

眼看着要开学了,张啸问我去复读吗?我说不知道,我害怕复读。张啸说我还要去复读,我爹说我就剩下这一条路了,死也得死在这条路上,我无路可走,得读出一条路来。

张啸的大嫂得了病,张啸的大哥赶着驴车拉着大嫂去县医院看病,张啸把自行车推过来说自行车给你留下,你去学校时好驮铺盖。我说你骑着吧,我不想复读了。

张啸说复读吧,今年,我们一定能考上。走远了又说我在学校等你。

收麦子、砍油籽、犁地、打场,我尽了浑身的力气在做。

父亲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始终没有提说复读的事。我知道父亲的难处,这一年,我们家出了两宗喜事,二哥正月娶了,二姐正月嫁了。

家里实在没有钱给二哥娶媳妇,好在二哥有个妹妹,我有个姐姐,就用二姐给二哥换个媳妇,自然谈不上什么爱情,尽管二姐跟村上的张原已经露出迹象,可二姐很认命,没有哭哭闹闹的,喜喜气气地嫁了。

二哥一结婚,父亲就另了出去,说迟早要另,迟另不如早另,到起了疙瘩再另,情也没了,义也没了。

妹妹虽然不念书了,可毕竟是个女娃,身体又单薄。弟弟还在读书,我再去复读,家里就剩爹一个劳力了,母亲又是个残病人,八十多亩山地种也种不过来。

我决定不复读了,准备承担起家里的大活苦活。开学的头一天晚上,父亲说再读!没有多余的话,可那两个字个个像石头一样,把地能砸出个坑来。

第二天早晨,父亲拉着驴,驮着我的铺盖卷和一学期的口粮出门了。他的步履有些疲惫,甚至是麻木,虽然父亲才五十多岁,可长年劳作让他的背驼得很厉害,仿佛是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非要这样将背弓起来似的。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忽然失去了赌的欲望,我为什么要继续赌下去呢,怎样不是活一辈子呢?我的同学不都在七月的赌局中输了个精光后回来了,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我鼓足勇气说,爹,算了,我不念了。

父亲回过头来看看我,他的目光里不再有那种凝重,反而凶恶起来,一甩手,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吼了一声你个驴日下的!之后便默默无言,拉着驴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痛,可是心里却踏实了,我想至少父亲对我发怒了。到了县城,把我安置好,我送父亲出来。父亲在馆子里要了一碗烩肉,推到我面前,又要了一碗汤,泡着吃馍。

我不敢看父亲,夹了两块肉放在父亲的碗里,父亲把碗往怀里一揽,用手盖着碗说你吃你的,胡夹个啥。又夹了回来。那碗肉我是带着泪吃下去的。

复读班里来了一位女生,叫英英,是我们的校花。

开学不久,英英与张啸的关系就显得不同一般,经常成双成对地出入,这自然而然地被同学们当作恋爱了。

我当时想这不是恋爱,只是一种同情,因为我发现英英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英英的父母都是知青,因为下乡期间结婚又有了孩子,大返城时没能回到他们的城市,滞留了下来,考上大学成了他们的子女回城的唯一的路。

英英的哥哥比我们高两级,在第二次落榜后,又遭遇失恋的打击,投井自尽,从井里捞上来后,英英抱着他的哥哥哭得晕死过去,送到县医院才抢救过来。

那件事在学校震动很大。我想英英是把对哥哥的思念化作对张啸的同情。可是过了一段时日,我发现他们确实是在恋爱,而且有些沉溺。我担心张啸会因此而影响了学业,旁敲侧击地规劝过张啸。

张啸却说恋爱是走向成功的最大动力,知道不?你没恋爱你不知道,我们互相勉励哩。他反而劝我说你也恋爱吧,真的,那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动力。

在以后的日子里,英英告诉我起初她确实是同情张啸,因为她怕张啸走了他哥的路。可是慢慢地发现她爱上了张啸,而张啸也爱上了她。有一次,张啸对我说你发现没,英英还有点像小翠哩。我细细端详了一番,没看出来。

说实话,那时我有些嫉妒张啸。

有一个周末回来,张啸被他爹提着鞭子从院子里追了出来,边追边骂说我看你个驴日下的也是没出息的骨头,让人家一辈子像狗屎一样踩在脚底的货,你咋就这么不省事。

在村子里追了几圈,他爹累了,张啸上了堡子山山顶。堡子是张啸的太爷为躲避土匪强盗掠抢而修筑的,现在成了一片断垣残壁,瓦砾遍地。但从那城垛门墩依稀能看出当年的辉煌来。

张啸家在他太爷和爷爷手里是我们这方圆很大的财主,解放时归到生产队的地都是他家的。

那堡子曾经好不辉煌,父亲不止一次给我们讲过,北八间,东六间,西六间,全是红松梁柱檩椽,青瓦封顶,青砖砌墙,青石铺院,门前两个大石狮子跟真马一样大小,四周是端溜律直的松树,好不气派,好不风光。

张啸不止一次给我讲过堡子的辉煌。我也上了堡子山,问他咋的了?

张啸搂着头说我爹知道我跟英英处对象,他逼我跟英英断了,不断他就打断我的腿。我说,不让我和英英处对象我就死,我让你哭都没眼泪。

坡上芦草飞白,坡下芨芨化雪,鸽群在天空一个弯又一个弯地晾着银翅,野鸡在草地上啄食风中摇落的籽粒,野兔、狐狸隐在蒿草中穿过平野,马在啾鸣,驴在撒欢,老牛的哞与羊的咩呼应而对称,秋风匀称而持久地刮着,我们坐在堡子的墙垛上,头发在风中乱作一团蓬草。

许久之后,张啸突然说你说我能不能有朝一日把这堡子重建得像我太爷时期那样气派,然后把英英风光地迎娶进堡子来?他爆发出一声怪笑,把我吓了一大跳。

可是谁能想到,张啸竟然会抛弃了英英,这让我震惊。

在丽园的小山上,英英号啕大哭,几次气憋过去。我想咋也得找张啸谈谈。我说得白沫飞溅,口干舌燥,张啸却一言不发,始终将目光投向远处,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我了解他,他不说话,你的话他就一句也没听进去,等于白说。

后来,我懒得说了,他说,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看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他骨子里彻底地变了。

后来,他站在远处一挥手说我倒想劝你一句:该放弃时就放弃,如果背负的东西太多,是走不了多远的。这是别人的城市,你不能占有,到时候人家会骂“滚回乡下去”,这和没考上有什么区别?

看着英英的痛苦,我想还得去找他,英英摇摇头说算了,他不会回头的,即使是回了头又有什么意思呢?又说,他想留在城里。

我说这种想法很正常啊,哪个从乡下考出来的学生不想留在城里,难道抛弃了你就可以留在城市里?再说要留在这城里,要靠真才实学。

英英看了我一眼说我们都是本科,他是中专,属于定向招生,毕业分配就得回去,想留在城里比我们更难。

分手的时候,英英对我说以后叫我青青吧,我不想再听到有人叫我英英这个名字了。我点点头。

直到张啸疯狂地追求他们班的曲倩倩,我才认识到我是多么单纯,甚至是愚蠢。

我见过曲倩倩,脸上一块很大的胎记,像一片枯黄的树叶,营养过剩的臃肿使本来就矮小的身材向扁平发展。就相貌而言,张啸没有放弃青青而追求这个女孩的必要,然而,曲倩倩的父亲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局长。

一切都明白了,当我还沉浸在过去的时候,张啸已经把过去彻底抛弃了,开始谋划自己的前途了。我为他难过,先后离开了两个心爱的女子,这是多么残酷,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忍耐啊!

但,他做到了。那年月正是诗最走红的时期,曲倩倩喜欢诗,张啸开始写诗。

毕业那年,本市公开招考一批教师,我考上了。经过一段消沉的日子,青青从失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张啸也留在这座城市,进了城建局,这当然归功于曲倩倩,也归功于他的诗,两年的苦苦追求,他写下了一千多首诗作。

四年学校生活结束,我和张啸已经陌如路人,唯独将我们联系起来的就是我们有同一个故乡。

当教师的好处就在于每年有两个假期可以自由支配。每个假期,我都要回老家去,暑假正是抢收的季节,而寒假则有春节。

每到假期,我总得去找他一趟,问他有没有捎回去的东西或话。张啸在城建局一个质检部门上班,老在建筑工地上奔波,有时连春节也不回去。我想即使不为张啸,也该为两个老人想想。

我们远离家乡一千多公里,都是出门人,当我回到村里,张啸父母向我问起张啸的情况时,我总不能说不知道吧。

张啸总是一脸感激的样子,拿出一些东西来让我捎回去,说又给你添麻烦了。我说你看你礼节咋多得跟日本人一样。我们两个人都笑了。

但这笑里隐藏着一种深深的隔阂甚至是虚伪。

每次他都要坚持把我送到车站,开始我以为他是大包小包捎了那么多东西不好意思,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想见一面青青。

青青考入大学后,他的父母就搬回老家南京去了。青青对学业很认真,她很少回家。每到我回老家,她都会到车站送我。

三年后的一个寒假,补习班课程全部结束后,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了。我去问张啸回不回,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等两天,我们一块儿回去。

几天后,他坐着一辆丰田越野来接我。快进村子的时候,张啸对司机说村里路七扭八拐的,一不留心就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你得不停地打号子。

于是,司机几乎手按在喇叭按钮上没放开。车子一路狂叫着进了村子,整个村子都受惊了,狗追着车狂吠,牲口惊得在圈里撒欢,鸡飞到了草垛顶上,连羊都在山头上乱跳。

我知道张啸的意思,他就是想让本村的人都知道他张啸坐着小车回来了。

尽管丰田带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可人们都穿过土雾追着卧车而来,整日和土打交道的他们并不怕土。张啸对司机说开慢一点,让他们别追得太辛苦了。

在我家门口,车停了下来,我下了车,张啸也从车里走了出来,戴着一双雪白手套,披着黑呢子大氅。

村子第一次来了这么漂亮的卧车,而且是由本村的人坐着回来的,人们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

张啸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在家等着,走的时候我叫你,用车就说一声。这话与其是对我说的,还不如说是对所有人说的。

村里人立刻就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这卧车是张啸坐的,而我只是一个搭车的。

村里人就是这么的敏感,他们一下子就能看出事情的实质,而张啸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接下来的几天,小车就像一辆驴车在村子里奔波,张啸一家人坐着赶集、办年货、走亲戚、拜年,即使大年三十晚上给先人上坟烧纸,张啸一家也是坐卧车而去,一车拉不下,跑了三趟。

尽管父亲没有说啥,但我听到他轻微的叹息。到我们回城的时候,村里人有好多坐过卧车了。邓发、二柱还晕得吐在了车上,从车里出来脸色蜡黄,说日他妈,这么高级的车坐上硬硬不服,天生就是坐驴车的命。

张啸就像一个新人一样,名字在人们中间传扬着。

初五,我们踏上了返程,车开出村子,张啸说我们去趟上刘庄吧。小翠的男人背煤时煤窑塌了,十几个挖煤的人全压在了下面,死了七个,小翠的男人虽然活着出来了,可是瘫了。

车开到上刘庄村口时,张啸让司机停了车,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说我们走过去吧。我点点头,知道他怕带给小翠的打击太大。

小翠家对面梁上那棵老榆树依然茁壮地挺立在西北风中,光秃秃的枝干发出呜呜的声音。在那棵树下能清楚地看到小翠家院里的一切。小翠正在院子里扯着一头骡子,不停地回头喝骂着两个娃娃。

她一身衣服上打满了补丁,看得很清楚。

张啸垂下头去,半天不说话,泪珠在防寒服上打出“嘣、嘣、嘣”的声音,嗓子里发出“咯儿、咯儿”的哽咽声。

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我们吃了几根烟,上了车,张啸一句话都不说。

他微闭着眼睛,我想他的脑海里全是小翠过去的身影。

自从有自由支配的小车坐,张啸回家就很勤了,他甚至有些痴迷于回家,除了春节,五一、十一黄金周以及双休日,我们在一年内回家四五趟。

坐在同一辆车上要走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自然要说一些过去的事,可是我们已经无法回到以前的那种感觉,说起往事,感觉像是包了一层塑料纸,透明,但模糊。

车在山路上奔驰,他说你还记得吗?我说上坡你总带我,我说把你累坏了,一定要再买辆自行车。你还说再买一辆自行车,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现在咱们不把小车都坐上了?又说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是衣锦还乡了?!

坐着不属于自己支配的小车回家,我感到压抑,尤其是到了村子里下车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十分明显。

尽管有时候我会这样开导自己,张啸坐的不是自己的车,是公家的车,这只能说明一个单位,并不能证明个人能力。继而我还用村里人以前的说法来安慰自己,他才考了个中专,我考的是正儿八经的大学。

然而上车下车时,“搭车的”那种疙疙瘩瘩的沉重让我感到颜面无光。最沉重的还是觉得老欠张啸的人情,我最怕欠人家的情,为了还张啸这份情,每次回家都要给张啸的父母带一份像样的礼物。

张啸的父母开始还客气几句,后来就连客气也不客气了,完全心安理得地收了,仿佛这是应该的,可是张啸却从没给我的父母拿过一分钱的礼物。

我很憋气,心里说张啸呀张啸,你就是顾我的面子也得表示一下,哪怕是一斤糖、一盒饼干、一瓶罐头,可是张啸没有顾过我的面子。

我明白不是他没想到,也不是他心疼那几个钱,而是他不愿意这么做。为了安慰父母,我只能多买一份礼物,说是张啸买的。

我确实也挣扎过,然而,人的堕落往往是从小事开始的。

虽然坐着小车回家心里很不舒服,但每次回家我都在等张啸的小车,毕竟在火车上夹在人流中挤来晃去一夜一天实在辛苦,而下了火车那走了五年的六十里山路,如今一年走上一两次也发愁了。

村里人依然通过比对认识价值。“张啸比我有出息”的话开始在村子里传播开来,沸沸扬扬的,张啸一家见了我们一家也是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仿佛我们曾经是把他们踩在脚下,以致造成他们一家苦大仇深。

后来,他爹当了支书,就更扬眉吐气了。我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压抑与失落。

一个双休日,我们又回到了村子里。父亲没有像往日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就迎出院子来。

我以为他不在家,进屋才发现父亲就在炕上吃着烟,像一块冒烟的石头,整个窑洞就像烟洞一样。

吃过晚饭,父亲对我说我和你妈身体都好着哩,以后别有事没事老往回跑,一来回花费大不说,你工作忙,公家的事重要,拿公家的钱就把事给人家干好。我看看父亲,父亲低着头。

母亲说要回来早早给家里发个信,让你爹套驴车去县城接你,娘顺便逛个县城,娘还没去过县城里,都说县城大得很,啥都有,人摞人的住着哩,娘也看个稀罕。

我想母亲说的这话在父亲的心底不知压了多久,他最终选择了通过母亲的口说出来。我能理解搭张啸的车回家带给父亲精神上的压力。我点点头。

这年的十一,张啸坐着丰田在学校门口等我时,我说我不回,拒绝了搭车。他说为啥?回去看看老人,不想住,咱们第二天就返回来。我说你回吧。

本来我还想撒个谎,可张张嘴,啥也没说。张啸站了一会儿,走了。看着他失落的背影,我当时竟然心里非常地快活了一下。从那以后张啸回家少了。

这一年张啸娶了曲倩倩。婚礼没有通知我们参加。

弟弟已经复读了三年,又落榜了。虽然是在我们学校复读的,可惜底子太薄,越读越差。分数出来后,我回去了一趟。弟弟倒显得平静,看来他对自己是有充分了解的。

我给弟弟打气鼓劲,说再复读一年。弟弟想留在城里,除此之外,我再没办法将他留在城里。

弟弟说我再复读一年,要再考不上,我这条心就死了。父亲听了这话吼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考了三年,一年比一年差,你连累你哥要到啥时候?你当城里日子过得容易?天生就是打牛后半截的命,你就认了吧。

我说爹,就再给他一年时间吧,现在不读书,真是一点出路都没有。父亲说你三年就考上了,可他都四年了,而且在城里念书,别强撑了,几十亩地只要好好种,也能过个好日子。我说让他念吧,今年我好好抓一年。

父亲叹口气就不说话了。收完麦子,砍了油籽,我和弟弟一道返回城里。

路上,弟弟对我说哥,我不想念了,可我也不想回村子,你给我在城里找个工作吧。我说你在爹跟前保证了,现在却不念书了?

弟弟说我不保证,爹能让我跟你走吗?哥,我要一直在这山窝窝里呆着,不知道有城里这么好的地方,也就算了,可我现在知道世上有城市这么好的地方,你说我能在咱村里呆下去吗?哥,现在让你回村里来过日子,不要说一辈子,一年你怕都生活不下去。

弟弟说得没错,城里当然比乡下好,便捷、文明、时尚、浪漫。

然而,要给弟弟找份像样的工作留在城里,于我无疑蜀道之难。当老师就是个孩子王,圈子连学校大门都出不了,没有别的关系可用。

我说再复读一年吧。尽管我知道让弟弟读书是多么煎熬的事,可我别无办法。

弟弟两手搂着头说哥,我现在一听见书,头上就像扣了个背斗,我不是那块料,再念十年我也考不上,你给我找个工作吧,先干临时的也行,慢慢等机会。

又说哥,四大铁你知道吗?我说什么四大铁?他说一块扛过抢,一块下过乡,一块同过窗,一块嫖过娼。你不是有个同学当区长吗?你们同过窗,这关系现在最牛了,他现在想给人安排个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看看弟弟,他倒把这些关系挖得挺明白的。弟弟说的是王鹏,我们上下铺住了四年,他来自另一个山村,当时他家庭的状况比我更差,穿我的衣服、袜子。

王鹏是一个很实际的人,他的理想就是当官,他说除了威风八面之外,能办好多事哩。

人有什么样的理想就会有什么样的奋斗。

毕业后,他想方设法转行进入了党政机关,从一个通讯员干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升到了首府市区区长的位置。

他曾经推荐我去几个部门,我没去。我觉得做教师挺好,每当给学生讲好一节课时,我觉得这完全是一种享受。

学生就会崇拜你,逢年过节学生和家长会来看你,心里就更熨帖,何况在教学上我已经小有名气,和精英中学几个为数不多的金字招牌一样,已成了一块招牌。

许多家长都想方设法把孩子往我班里入,请客送礼的,托人说情的,好像一入到我的班里就跟上了大学一样。这让我自豪,让我留恋,让我激情无限。

回到城里,我就给王鹏打了电话。王鹏一听说安排工作,就一个字,难,现在进人就是个考,没学历连名都报不上。

我说你看着办吧,能找个活儿先找个活儿。

他说好吧,你等我电话。王鹏的电话迟迟不来,我也不好催促,弟弟整日无聊焦躁,人也消瘦了,我也心疼。安慰他说找个活不容易,不过你放心,他是区长,一定有办法。

弟弟嗫嚅了半天说哥,你给张啸说说吧,他现在威风八面,人家都说他说句话比市长还牛哩。我说你听谁说的?弟弟说村里人都这么说。我几次调出张啸的号码,最后,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王鹏身上。

可是,王鹏的电话还没等来,弟弟却有了一份工作,是张义给找的。在一家大公司做内保,待遇还很不错,说试用半年后交三金。

弟弟激动地说那公司老总给我好工作,还请我们吃饭。我说张啸知道吗?弟弟说知道吧,没他的面子,张义他算个球。

张义是张啸的弟弟,张啸有个妹妹,一岁多夭折了,张义和弟弟同岁,是同学,高考落榜后,张啸就给安排了工作,而且是吃财政饭的。

同情确实是离爱情最近的一种感情,在张啸的身上得到了证明,也在我身上验证了。一开始我也是带着同情与青青相处的,可是后来我们相爱了。已经几年了,但我一直没有给家人说,我知道他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毕竟她和张啸恋爱过,而且张啸和青青两次成双成对回家,村里人也都知道这女娃是张啸的媳妇。

青青研究生毕业,工作稳定下来,我们也该谈婚论嫁了,“五一”我和青青回了趟村子。我们一踏进村子,说法也就随之而来了。最得意的说法当然来自张啸家,他们说找了个女人还是我们张家不要甩了的。

我和青青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这事对父亲的打击太沉重了,因为青青在家,他让大哥把我叫到二哥家,扳下鞋底在炕上拍得土尘乱飞,吼着对我说你把书念到狗肚子里了吗?那么大的城,女人都死绝了,你就再找不上了?几辈子没见过女人?先人的脸都让你打肿了。

我不知道如何对答,只能说爹,这事你不懂。父亲一下一下拍着炕说是你不懂还是我不懂,有你这么给自己下巴上支砖的吗,你听张家人咋笑话哩?那些话你要让一家人跟着你受一辈子啊!

我说爹,这事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爹拍着炕说哪样?你看张家人都张狂到啥程度了!你咋就是这么没出息的东西啊。

我说这事不是有出息没出息的事。大哥二哥说你就再找上一个吧,何必找人家不要的女人?再漂亮也是人家不要的,甩了的。

我摇摇头,大哥二哥就长叹一声说,你咋鼻子淌到眼窝里倒回来了,不坐人家的车了,一家人才松了口气,现在又要娶人家不要的女人。

我知道用爱情是说不通的,但我不知道如何跟他们说。父亲拍着炕说,别把丢先人当喝凉水哩,你狗日的娶了她就不要再回来了。我跟父亲拗了气,说不回来就不回来。

晚上,大哥说要不在村上找一个,张千的丫头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还没出去打工,人长得可漂亮了,像画儿上走下来的人一样,品性也好,那家人也厚道,处了几个对象都推了,就想嫁个城里人。

二哥说娶了你带到城里也行,留在家里也行,地我们两个给你们种上,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饿不着你们。我摇摇头。第二日一早,我便和青青返回了城里。

尽管一家人反对,但我没有动摇,回到城里,我和青青就开始为我们的爱情筑巢了。一有空闲,我们就在那些楼盘之间穿梭。这个过程辛苦而漫长,因为我们没有钱,就希望找到更便宜的楼盘。

有一天,在一家新开的楼盘我们碰到了张啸。已是城建局局长的张啸戴着安全帽,被人前呼后拥着在工地上指手画脚地检查工作。我们本来想躲一下,可他先看到了我们,怔了一下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说买房?我点头。

他忽然吼叫起来,说看不起我这个人总得看起这个局长吧,这事也不给我说一声,我把你们家的人娃娃捏死了还是把你家老人推下崖了?!他满脸怒容说回去,回去,等我的电话!

回去的路上,青青情绪很低落,我的心情也很压抑。我知道张啸出面一定会弄到便宜的房子,可是从我们打算买房开始,我们都托过好多人,包括学生家长,奇怪的是我竟然就没想到张啸,我想青青一定是想到张啸了,她却没说。

两天后,张啸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到“锦上添花”来吧。

“锦上添花”的房子是全城目前最贵的,我和青青去看过,户型很好,旁边有一个湖,叫锦湖,小区内的绿化很足,大树参天,欧陆风格,很人性化,离青青单位又近。

可是价格高得吓人,比别的楼盘高出两千多元,我们只能望而却步了。

青青非常感慨地说现在咱们买不起,以后有了钱,我们一定要把房子换到这里来,我太喜欢这里的环境和风格了。

去还是不去,我在办公室走了好几圈,最终还是打电话给青青说下午去“锦上添花”看房子,青青说下午单位有事,房子我们一起看过了,你一个人看着定吧。

她找了个很不聪明的借口,她那学术研究单位有啥要紧事呢?我去了,张啸看了我一眼又一眼,我说青青单位开会,又说“锦上添花”的房子我们看过了,太贵了。

张啸摆摆手说你就说环境、户型看上没看上?我点点头,他转身对一个腆着大腹夹着小黑皮包的男子说老陈,最好的楼层,最大的面积,这是我的弟兄,价格不用我再交代了吧?

老陈躬着身子说没问题,没问题,局长你放心,一切办得保证你满意。

老陈说张局,赏个面子,都十二点了,吃个便饭吧。张啸看了我一眼说吃。吃饭的时候,张啸又说不是我的弟兄,你这饭我是不吃的。陈总点头如捣蒜说知道,知道,房子的事你就不用再费心了。

吃过饭出来,张啸从包里掏出五万块钱说拿着吧。我推了回去说我首付和装潢的钱都够了,你也一大家子,用钱的地方多。他说你拿着用吧,少贷点款,利息低一些。我把钱装进他包里说真的不用,谢谢。

他情绪立刻一落千丈,直接上车走了。

办手续的时候我吃了一大惊,每平米的价格比我们选择过的最便宜的小区还要便宜许多。

这年寒假,我和青青结了婚。旅游度蜜月是一种时尚,我问青青到什么地方去旅游?青青说我们回你老家去吧,快两年你没回家了,我也想那片土地。

这让我很感动,青青就是这么善解人意。

自从上次与父亲拗了气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回家,一眨眼近两年了。也不是因为与父亲拗着气真就不回家了,我知道父亲和我说的都是赌气的话,主要是带补习生挣钱、买房、装修、置家、准备结婚,忙得晕头转向。

父亲和母亲原本都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的,可临行时一头牛病了,不吃不喝,就没能成行。

牛是家里的重要劳力,忠厚的兄弟。母亲走了没人给父亲做饭,加上大哥二哥家里的鸡狗猪羊大牲口还要照顾,干脆就让大哥二哥全家都来了,让他们借机逛逛大城市,说等大哥二哥回来了,他们再过来。

年关将近,我们回来了,父亲和母亲很高兴,晚上做了丰盛的一桌,父亲喝了不少酒。一年多不见,父亲老得厉害,头发一片灰白,就像刚从土地上回来。

其实,父亲才过花甲之年,也没啥病疾,我知道是心里不闲的缘故。

尽管父亲看上去很轻松,很开心,但我知道他内心的深重,坐在那里常常走神,一呆一呆的,那棱角分明的脸渐渐模糊起来,布满了沧桑与苦难。中间我出去尿尿,父亲跟了出来,拉住我说上次我说过的那些话你没给青青说吧。

我说爹,你把你娃当瓜子呀。父亲就咯咯咯地笑着说,青青是个好娃。

冬日的乡场一直是人们山南海北闲谝消磨时光的中心,一座座大草垛遮挡了劲烈的西北风,靠上去又绵软又暖和。

现在这个中心移到了张啸家的院子里,人们围成一团,簇拥成堆,时高时低的笑声穿过村子,鸟群一样起起落落的。

张啸的父母盖起了五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瓷砖贴面,两扇紫红大铁门,十分气派,比老君山的庙宇还要显眼。

张啸的两个哥哥一家一台四轮拖拉机,轰轰隆隆,在村子里出出进进风光得很。时时能看见张啸的爹披着黑呢子大衣在村子里走着,就像那个时候的大队长一样,动不动咳嗽两声。

他来过家里一趟,大大咧咧地坐在炕上,品着母亲给他泡的糖茶,和我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个上午的话,不时看一眼青青。

青青很大方,并没有躲出去,还能与他说话。他吃的是“中华”,把整盒烟摆在面前。我吃十块钱的烟,递给他,他就摆在“中华”旁边。

张啸在村子里的影响力已经全面显示出来了,村里人出外打工,都是张啸给找的活,工钱不低,而且不会被拖欠,村里人有事,都找张啸,张啸也很帮忙。

父亲很少出门去,总是抱着那台我刚刚参加工作时买的录音机,一盘一盘地听秦腔。这让我感到压抑与无奈。我们准备过了十五再走,可刚过初五,父亲就催我们回去,说乡下干的活有季节,城里的活没季节,忙你们的去吧,把公家的事给人家干好。

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父亲说咱这里不通电,天聋地哑的,啥也不方便,你们也住不惯。我知道父亲是怕我受不了,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说清的伤感。

我想我们走了父亲心里的沉重也会减轻些。娘说过了初七日,喝了七菜汤再回吧。

正月初七是人的节日,初七不出门,初八不归家,初七这天是不出门的,按习俗要用菠菜、芹菜、葱蒜、韭菜、芥菜、荠菜、白菜等七种蔬菜熬煮汤羹,喝了祛病避邪。

家乡没有这么多的蔬菜,尤其是冬日,几乎没有什么新鲜蔬菜,就用土豆、萝卜、红薯、大豆、扁豆、花生、核桃、红枣之类替代熬粥喝。初八,我们就离开了村子。

二哥骑着摩托车去送我们,临出门时父亲说你们也结婚了,家里也都好着哩,没啥扯心的,回来一趟艰难,花费大,没事就别来回跑了。

学校提升我为教导主任,我很满足。教导主任虽然不是个啥官,但至少是一种肯定。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月,我转行的心思急不可耐。

张仁家的地和我大哥的地埂相连,张仁犁地时放倒了大哥的地埂,翻过了两犁去。虽然十年九旱,但土地永远是庄稼汉的命。

大哥倔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用这几句话形容大哥,是再恰当不过了。

大哥气咻咻地找张仁理论,张仁却不搭理大哥,眼睛都不愿往大睁一下。大哥拉张仁去地里看现场,张仁不去,反而破口大骂,之后两人就骂了起来,骂着骂着就扯出了我和张啸这两个远在城里的人来了。

张仁说我放了地埂,你能咋样球了我?

你弟弟再日能还不是老坐我弟弟的车子回家,有出息自己坐个小车回来,有出息自己把老娃子安排了,有出息盖一溜排开的五间大房让老爹住上,给老爹老娘买两口上好的柏木棺材拉回来摆上?你弟弟有本事,还不是娶了我弟弟玩过的女人。

父亲本来是去劝老大的,怕老实倔强的大哥在气头上做出出格的事来,在门口听到张仁的骂话眼前一黑就跌到了。

爹睡了炕,我回来看望父亲。父亲消瘦得厉害,要拉父亲去城里检查,父亲说能有啥病,死不了。母亲炒了几个菜,父亲强撑着爬了起来,坐在桌边开了一瓶酒,斟好了酒,端起酒杯说,这事就算了。

我们弟兄三个都没说话,父亲用烟锅敲着桌子说听见没?我说了,这事就算了,以后都省着点事。他的手抖动得厉害,一杯酒洒出来有半杯。

我想还得去找张仁做个了断,不然大哥气憋住出不了,谁知道会做出啥事来。

张仁再混,至少会给我点面子吧。刚出大门,碰上大哥,大哥说你甭管,等爹好了,我跟他狗日的没完,我要让他狗日的好吃难消化,张啸日能,他能把我这个平头百姓咋样?

这事你甭掺和,你掺和进去就和张啸结了冤,张啸会整你的,你处在下风子,人家在上风子站着哩。

又说张家人现在心都窄得很,如今出了个张啸,行事都横,你在人家手底下活着哩,等你啥时候比他有出息不怕他了再出头露面管事吧,我一个打牛后半截的,怕啥?

张啸再日能,我不杀人放火,他还能把我横吃了竖咽了?我说哥你放心,他把我咋样不了的。大哥却说人家出入坐小车,想把你咋就把你咋,你甭逞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哩,你得忍,只要你以后有大出息,还怕没整他们的日子?

大哥想得太多,一时间跟他说不清楚,他走后我便去了张仁家。可张仁正眼看都不看我一眼,只说了句没你的事,我不跟你说,要说你跟我弟弟张啸说去,也不怕和我们这些大老粗说话掉了你的架子。

我受不了这种眼光,更接受不了他这种口气。我还想说啥,他已经出大门去了,我想这事还得让张啸说。

回到城里跟张啸把情况一说,谁知张啸说不就是把田埂放了吗,就是占了一块地又咋样?又不是这城市里的地,寸土寸金的,让他们自己闹去,天塌不下来。我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张啸能够理解我哥对土地的感情,更能够理解这种事背后的东西,放了地埂,是占不了多少地,可这分明是欺负人。张啸不是不知道,不是不在乎,其实他很在乎。

没出一个月,大哥和张仁打了一架,警车“日儿——日儿——”耀武扬威地进村把大哥捕走了,给张仁赔医药费误工费 3000 块,又被罚了 2000 块,还关了十五天。

大哥刚刚买了个摩托车,又卖掉了给了人家钱。

张王庄这些年被警察捕的人掰着指头能数过来的,张三娃拿刀子捅了丈人,因为丈人把女儿扣在家里不让回来;王富贵偷了王庄的二十多只羊;李喜喜哄骗着睡了傻花花,就这么三人。

放了田埂,牲口进了庄稼地,小孩打架引起大人打架,女人间戳闲话,都会引起打架,警察从来没捕过人,大哥却被捕了。

打架是两个人的事,无非你踢了我几脚,我捣了你几拳,可是张家人先告了,谁先告状谁就是受害者,警察说你觉得冤枉你咋不告状,看你长得五大三粗的就是个祸害,大哥被描述成了村霸。

想让警察捕警察就把他捕了,这最能树威,张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哥冤屈,家里尊严受到了很大伤害。

回到家,大哥也刚放了回来。我进了屋,大哥努力笑笑说我没事,啥事都没有,你工作忙,跑回来干啥。

大哥胡子也没刮,面颊凹进去两个深坑,眼圈青黑,一下子老了有十岁。他的笑是那样惨淡,那样勉强,还不如不笑的好。

大嫂坐在灶堂里啜泣,大哥吼了一声说你嘤嘤嗡嗡的哭丧啊,还不搭火做饭。我也努力笑笑说哥,你把胡子刮一下吧。他看了我一眼说对,这就刮,这就刮。

嫂子就立刻端来一盆热水。我说大嫂你不要做饭了,娘那边已经做着哩,等会儿过去一块吃。嫂子说我做饭,等会叫爹和娘过来吃吧。我说爹宰了只羊羔子,你过去帮娘的忙吧。

大哥刮了胡子,又换了身衣服,一下子就显得精神了。二哥也来了,精神有些委靡。

大哥的腿一瘸一拐的,我说哥,他们打你了?

大哥说那些狗日的横着哩,难怪人说硬吃十年亏,不坐一年牢,他们说我是村霸,要好好熟熟我的皮。嘿嘿一笑又说日他妈,狗日的会整,把我都整成村霸了。

二哥说都是张啸狗日的暗地里使了坏。朋朋来叫吃饭。我抱起朋朋,朋朋把小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说三爹,我往翠喜家大门上尿了一泡尿,还把半截子砖扔进她家院子里。

翠喜是张仁的女儿,我心里说才一个五岁的孩子啊。

父亲已经在院子里摆好了桌子,菜摆了满满一桌子,父亲端起杯酒说你们弟兄三个听清了,事到今天这个日子就止了,止了!父亲的声音不大,但很威严。

大哥把头猛地扭向一边,父亲用烟锅子敲敲桌子说咋了,上次我就说算了,你就脖子拧儿拧儿的,闹了个啥下场?人吃了亏不说,还丢人现眼的。

父亲一仰脖子灌下一杯酒,说事要往长远里看,亏吃下去都是福,你们两个都省点事,看把你弟害得一趟一趟往回跑。

又对我说别老这样一趟一趟往回跑,天塌不下来,日子长着哩,有些事你不理它,它会自己消磨光的,日子能把所有的事弄得不是事哩。

两个侄儿一个个吃得嘴巴油乎乎的,父亲还在不断地给两个孙子撕肉,脸上洋溢着笑容说我们怕啥,我们后辈重着哩。

看这两个小土匪,大手大脚,秃头尖脑的,大了个个都是上天入地的汉子,你明年给我再生一个长把的孙子,我后世多重啊,他狗日的到现在还一个端香盘子摔孝盆子的都没积修下哩。

说着父亲用筷子蘸了点酒,往两个孙子的舌头上一点,两个孙子立刻龇牙咧嘴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父亲很爽朗地笑出几声来,说人有三年旺,神鬼都不挡。张家狗日的正旺着哩,人要会避锋芒哩,能伸能屈才是大丈夫。

躺在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如果不是我,这事一开始一家人就会像亏一样吃下去,张啸一家得势人人都看得明白,他们不会这么好强争胜。

可是因为我,他们就不能不好强争胜,不得不顾忌到我,不得不巴望着我。不仅仅是我家,张王庄整个王家的人都在期待着我。亏吃下去都是福,可有一分奈何,谁愿意吃亏啊。

他们不甘心,可是却又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忍受着。

院子里月光很厚,我睡不着,从窑洞里出来,才发现父亲也没睡,他蹴在杏树下吃烟。我拿了件衣服披到父亲身上,父亲抬起头来时,月光里他满脸泪水。

我蹴了下来,父亲忙抹去了泪水说给牛添了夜草,睡不着。

点了支烟,父亲又说为难你了,也不是个啥事,你别总放在心里,回去好好做你的事,把日子过好,城里日子不容易,家里也帮不上你。我啥话都说不出来。

父亲又说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心里放着事终归不好,把心劲都弄散了。

回城后,我想这事张啸不会不知道,说不定就是他弄的,怎么也该给我打个电话,即使是几句虚伪的解释,因为这事他确实做得太过头了。

我甚至想他会和我一道回去,上门给我父亲道个歉,把事扭一扭。倘若能这样,我会跪下来给他磕头的。可是张啸一直没有打电话。

一个月后我想转行的心思日不可待。

我去找王鹏。要想转行,我只能靠他。他说孩子王做腻了?我点点头。他又说那时间我就说做孩子王一辈子都是个孩子,男人最不能做的就是孩子王,你还痴迷得不行,自己不懂还看不懂啊,你看看当官的子女哪个当孩子王?

他问我想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想也没想就说我想去一个回家能坐小车,回家能让人害怕的单位。

他笑了说你这个要求符合这个时代精神,更符合农民意识,有了这种精神和意识,从政你会攀升得很快。

最后他告诉我说市委纪检委差一个笔杆子,书记和我很铁,你又擅长舞文弄墨,估计问题不大。

那地方是个弄官当的单位,只要好好干,送你车的都有。我说好。他又说入这一行,就得把你的清高与自信彻底放弃,一丁点儿都不能留。

当我把填好的表递给校长,校长看了看,说才提了你教导主任,你就要走?这是不是太黑色幽默了一些。

校长是很有名的教育家,有着广泛的影响力。他说到了一个新单位一切又都得从头开始,在政界要论资排辈,背景更重要。我无言,没有说什么。

校长又说你转行太可惜了,凭你在教学上的潜力和目前在教学上取得的资本,照样会有辉煌的前途。我还是没有说什么,校长就长长叹息一声给我盖了章。

一个多月后,我便到了市纪检委上班了。

进入纪检委后,我很快就得到了书记的赏识,成了书记的跟班秘书。

这主要归功于一是有王鹏的关系;二是王鹏对我进行了洗脑,装进去了官场规则和潜规则;三是因为我学的是中文,又当过老师,写个讲话、总结时用一些古诗词句,擅长于煽情;四是我彻底放弃了清高与自信;五是我拳高量大。

因为和书记如影随形,许多人都主动与我接近,才半年时间,我已经结识了不少官员老总。

这让我想起古代的近臣。应酬多了起来,仅仅半年时间,我就胖了一圈。青青担忧地说,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我说这样下去如何就不好呢,回村人们都会说我福态了,有官相了,就威风了。

堂兄玉仁的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父亲打电话来问我能不能回去一趟。父亲提到那截布料,我说我当然记得,一定回去。我给一位国企老总打了电话,第二天,一辆丰田越野就来接我了。

车上装满了老总对我父母的一片心意。我打电话过去时,老总说你看你这人,这是给老人的心意,又不是给你的。又说以后这辆车你啥时想用,给司机打电话就行。坐着车上,我的心情很是熨帖。

车一过马崾岘,我眼睛一亮,堡子山顶变了样,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青砖古色古香,琉璃瓦闪闪发亮,飞檐翘角就像展开的鸟翅定格在空中,高大的朱门和绵延的院墙气派宏伟,一群鸽子、几只鹰隼在上空飞翔。我才明白那年在这堡子山上,张啸所说的那句话并不是突然冒出来的。

进入村子,正在田野里劳作的人们都是注目观望,当车停在我家院里时,正在刺疙瘩峁上劳作的父亲奔扑下来,身后带着一道尘埃。

父亲的激动是难以言述的,他那昏黄的脸上泛起一阵阵红光,皱纹都舒展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不停地请师傅进屋里坐,给师傅递烟端茶,弄得师傅很不好意思。

我睨了一眼张啸家,张啸的爹披着衣服站在大门口。我给来家里的人发散着刚刚拆开的“中华”。那是老总给我准备路上吃的烟,还有两条是给老父亲。他们平时虽然吃的是八毛钱一包的“金驼”,不少人吃的是旱烟。

但对“中华”他们都认识,而且都知道价格。因为张啸回去发给他们的烟就是“中华”。他们在院子里攒成一堆,都在谈论着,不时地提到张啸。

我知道他们还在拿我和张啸做比对,对比是他们认识事物的重要手段。

晚上,我们一家人都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欢声笑语不时传出院子。大哥喝了酒,大嗓门不时传出院外,最后吼起了秦腔,父亲再三阻止,可大哥已经微醉了。

我说爹,让大哥好好吼一阵吧,大哥吼了一段《下河东》里赵匡胤唱段:

“王不该当年离龙朝,祸不寻王王我自招,虎离深山难展爪,蛟龙出水凤凰离巢,狮子平地遭犬哮,大鹏展翅折翎毛,下虎穴王把虎子找,蒯蒉剑斩了海底蛟,河东的兵乱未平定,闪的王进退难开交,站立在营门用目,众将士的尸首道卧荒郊,下河东把你们命丧了,为国的亡家苦担劳,有朝一日太平道,把你们的尸首个个都搬回朝,请高僧来和高道,祭奠你亡魂飞上九霄。”

《金沙滩》《二进宫》《游龟山》……大哥一段一段吼着,最后爹也跟着小唱起来。

我们家的灯一直亮到了凌晨两点多钟。第二天早晨,我去了堂兄玉仁家,一家人正忙得筹备酒席,玉仁兄正打发人骑摩托车到镇上去采购酒席原料。我说让小车拉着人去办吧。

玉仁兄搓着双手,就像搓粗糙的草纸,说这……这……这太夸张了,兄弟。我说有啥夸张的。我对司机说辛苦你一趟,不好意思。

司机却诚惶诚恐地说领导,看您这话说的,啥事您吩咐就行了。

堂兄家的酒席结束后,我对大哥说明天让车送你和嫂子去趟娘家吧。大嫂娘家远,你可有好几年没去丈人家了。

大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算了吧,老女婿了,他们也不会见怪的。父亲也说算了,你快回去上班吧,现在的工作可不像在学校里。我说没事,我有公休假。

车开到大哥院子里,侄儿和侄女兴奋得狂蹦乱跳。大哥不停地喝斥着一双儿女别把车弄坏了。尽管他们小心翼翼的,不像坐驴车那么自由自在,但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自豪与幸福。

我心里一阵内疚,这一天他们盼望了多久啊,他们之所以盼望,是因为有我。如果没有我,他们会和这村里许多人一样不会有什么希望,也就不会有什么失望,过着一种与世无争与人无争的无怨无忿的日子。

送走了大哥大嫂,父亲说这车不是你租的吧?我摇摇头,说你咋会这么想。父亲不好意思地说随便问问,我说我想去看看张啸的父母,父亲说这才是我的儿子。

我提着礼物走进张啸家的院子的时候,张啸的爹正蹴在院子里。他看了我一眼,笑笑说回来了,进屋吧,你婶在屋里。

虽然笑着,但那表情却有些僵硬。

我进到屋里,张啸的母亲忙着倒茶拿烟,又要去做饭。我说刚刚吃过。张啸的爹随后进屋来,我递给他一根烟,他看了看烟上面的字,吸了两口烟,说双福的工作还满意吧。

我笑笑,说挺满意的。他说满意就好,有啥事你就找张啸,找不动你给我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提醒我,要打击我。我告辞出来,在院墙外,听到张啸的娘说这娃总是这么仁义,每次回来都来家里。

张啸的爹却说你长着猪脑子呀,当他是来看我们,是来示威的,这狗日的心里恶着呢。

我上了趟堡子山,虽然是复原了堡子山的旧制,却变成了一座寺庙。里面有一个灰衣人,头发短短的,没有香点,看不出是和尚还是道士,大约是类似于庙官儿的俗家弟子。

晚上,父亲告诉我说上堡子山看了吧,我点点头。

父亲说一开始要恢复他祖爷时的堡子,可后来不知谁指点了,他爹就到处化缘建了寺庙。他家建个寺庙容易,老二开的砖厂红得很,老大又在县城边上开了一个啥厂。

父亲说庙刚建成香火不旺,人们还是认老君庙,可不久,三栓就升了副市长,香火一下子就旺了起来,庙会定在四月十五。

我说一般庙会不是三月三就是四月八,咋会定这么个日子。

父亲说四月十五是张啸的生日,不过许多人没想到这一点。

父亲说三栓这娃心里装的事大着哩。

回城后,我决定给弟弟调换工作。我列出了几位老总和官员的名单,试探着给他们打电话,没想到第一个电话弟弟的工作就落实了,老总说第二天就去办公室上班,下个月交三金。

青青说弟弟成熟了,我说何以见得,青青说不再叽叽喳喳。其实我明白,正是活蹦乱跳叽叽喳喳的年纪,弟弟不是成熟了,而是心里装着事,家里的事不可能不影响到他。

有时候坐在一边发呆,有时候在地上乱晃悠,显得无所适从。

弟弟下班回来,我问他工作咋样?弟弟笑笑说还成,我试探着说那就干着吧,弟弟搓着手说要能换一个工作也好。

我笑笑,拉着弟弟的手把消息告诉他后,他显得是那样的激动,一扑子上来抱住我在我脸上来了一口,又来了一口,然后就紧紧地搂着,搂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之后,非要请我和青青吃一顿。我说买些菜咱们在家里吃吧。他说坚决不行,那没有请人吃饭的感觉。

弟弟说吃火锅吧,嫂子爱吃火锅。我说吃火锅就喝啤酒。弟弟说哥,啤酒不过瘾,喝白酒,白酒才喜庆,啤酒在咱老家都不是酒。弟弟要了白酒,拿了三个口杯,把一瓶酒分了。

青青说:“你们是弟兄,又不是应酬,咋能这样喝,非得一个把一个灌醉。”

弟弟说:“今天不喝醉咋行?”

我说:“敬你嫂子一杯。”

弟弟就敬青青,青青说:“我喝不了,你们喝。”

弟弟却不依不饶说:“你不喝,就不是我们家人,就觉得我给你添麻烦了。”

青青勉强喝了一小口。

我没见过弟弟喝酒,一口杯过后,他已经喝得脸和脖子都红了,手都有些颤抖了。这种状况是喝不了多少酒的。可是我不想劝他,想让他喝醉,把压抑在心里的东西释放释放。

弟弟开始叽叽喳喳起来,说:“哥,嫂子,你知道吗?我就等这一天哩,你要不给我换工作,今年我到工地上打工去。”

青青说:“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收入也不低。”

弟弟又灌了一杯酒说:“嫂子,你不知道,那工作不能说不好,咱啥学历都没有还想干啥?咱也努力,干得也不错,人家老板对我也不错,可是我心里憋气啊。”说到这里,他又碰了我一下我的酒杯,自己喝了一大口。

“张义他算个啥,凭啥对我指手画脚的,还不是靠了他哥?没有他哥他屁都不是!动不动就带着几个人来,让我请客,好像我欠着他的。动不动给我打电话,让我立马到他那里去。你说,我是拿人家的钱哩,随便离岗像话吗?可他说你来,我看谁敢说你?去了啥正经事都没有,不是唱歌就是喝酒打麻将。他不喝酒还爱划拳,一输就让我给他代,不给他代,他就发火,给他代酒,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个关一个关地打,我就是酒缸啊。就说打麻将吧,赢了他的钱,他也不高兴;把钱退还给他,他又说小看他。我心里憋气啊哥,嫂子。他恨不得把我变成一头驴骑上哩。”

“这都不说了,自从大哥和他家闹了事,你猜他对我咋说,说你哥也真是扛着杵子打月亮,摸不着个天高地厚啊,你说他跟我哥弄啥?弄得过嘛!人最怕的就是自不量力,你该给你哥讲讲螳螂挡车的故事,不然粉身碎骨了还不知道是咋死的。哥,我几次都想给他两拳,然后走人。公司一直不给我交三金,比我去得迟的都交了。我问一个管我的副总,副总悄悄对我说别看你和你那老乡走得近,他对你可不咋样,他给我们打过招呼,总是说先等等。哥,你说他这人多可恶。”

“他不是想帮我才给我找工作,就是想耍我,想让我欠着他的,就想让村里人看,他们压我们一头。”

弟弟说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抚摸着弟弟的背,心里无限的愧疚。倘若不是张啸的爹那句“双福的工作还满意吧”,不知道他会在这样的苦楚中要挣扎多久。

弟弟已经喝多了,连椅子都坐不稳了,但他还不停地和我碰着酒瓶说喝,哥;喝,嫂子;喝,今天咱们都喝醉吧。他趴在桌子上睡去了,连口水都收不住了,可脸上始终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就像一个梦见糖果的娃娃。

青青拿餐巾纸给弟弟擦着汗水和口水,抱怨我说:“看看,把他灌多了吧,你们男人咋这样,非得喝成这样才好?”

我笑笑说:“有时候喝多了比清醒着好,你也喝醉吧,感受感受喝醉的美妙感觉。”

我让青青先回,带着弟弟去洗了个桑拿。洗桑拿最容易醒酒,洗过桑拿,弟弟酒醒了不少,他说:“我明天想请张义吃顿饭,也摆摆谱,这公司国营的,大到哪搭去了。”

我说:“算了吧,学得这样可不好。”

弟弟说:“他都给我摆过多少次谱了,我摆一次还不行啊。”

第二天晚上,弟弟兴奋地对我说:“哥,我把事给张义说了,张义就像给拴在磨道里的驴,脸都变绿了。”

我说:“张啸知道吗?”

弟弟说:“肯定知道了,他的脸一定绿了。”

我说:“你咋知道?”

弟弟说:“想都能想到,给我安排工作也是他们压着我们一家的一招儿。”

我想这事对现在的张啸来说未必是一个打击,他的脸不会变绿的,但至少能使他心里不舒服。

春节过了不久,王鹏进入市委成了常委、组织部部长。之后不久,我被提拔为纪检委副书记。我去了趟王鹏家,提了点烟酒。王鹏笑着说他妈的,老师出身的人什么都学得快。

走的时候,王鹏又给我提了烟酒。我不提,王鹏说我们是同学,妈的这样做咱们都老了你还不骂死我。又说你以为我腐败到啥地步了。

青青进入了预产期,我说:“雇个保姆吧。”青青摇摇头说:“我想把娘接来吧。”我回去接娘,父亲对我说:“张啸的爹病了。”

我说:“上次回来还好好的,有多长时间了?”父亲说:“你上次回来走后不久就病了。”我没有说话,父亲说:“人老了啊,疾病就找来了,算算比我才大六岁哩。”

我准备了些礼物,去看望张啸的爹,父亲说:“算了吧。”我知道父亲的意思,父亲说:“三栓的女人有娃了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父亲长吸一口气说:“哎,其实你们应该好好的,那么大的城,同一个村子出去的才有几个人,在那里你们都是出门人了。”

青青生了一个七斤八两的胖小子,母亲高兴得等不到胖小子从医院抱回家。满月的时候,母亲说咋也得过上下。为了满足母亲的心愿,我说那就凑上几个人坐坐。

我和青青商量叫不叫张啸的事,母亲听了后说你们城里人咋心都这么窄,这事咋能不叫呢?在咱们村里,除非杀父仇人,再就是有多大的隔膜,这些事上都得走动,你请了他他不来是他的不对,你们不请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于是我就给张啸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张啸带着妻子和张义都来了,带了一大堆礼物。大约有一年时间我们没见面了。

他显得有些疲惫,脸色有些苍白。他们走了以后,母亲悄悄对我说张啸咋娶了那么丑看的个女人。张啸从没有带妻子回过村子,母亲这是第一次见。

换届对于一些人来说机遇,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就是一场劫难。

张啸出事是和他竞争市长有关。他的竞争对手一直在暗地里整他,从中纪委到省纪委,告状信雪花一样满天飞。书纪提升到了省纪委,把我也带了过去。

经过最初的几个环节之后,纪检委立刻就成立了专门小组。书记任组长。因为我和张啸既是老乡又是同学,自然是要回避的。几个月后,落实了许多事。

我才知道张啸又把事做过了头。

和所有犯事的官员一样,张啸所犯的事也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是受贿、贪污、挪用,但和绝大多数腐败官员不同的是,张啸没有包养情人。这有些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要深入到家乡调查张啸,主要是调查堡子和他二哥的砖厂和他大哥的建筑构件厂。

书记说,一起去吧,顺便回去看看老人,也带个路。又说我想你该能把握住原则的吧。我点点头。回乡的路上,我的心情是很难形容的,情绪自然有些不正常。

同事们看我这样,以为我是为同学老乡的事而悲伤,便都说些安慰我的话,书记看看我说要不到县上你就别去了,我们让县上的人带路去,不要让你同学的家人以为是你在整他。

我摇摇头,还是坚持下去。不能不承认,尽管我为张啸悲伤,但我的内心多少是有些卑鄙的。我想书记定然知道我和张啸的关系的状况,因为王鹏知道我和张啸之间所有状况。

或许他是有意这样安排,领导有时候非常善解人意。

砖厂和建筑构件厂,几乎没有什么账目可查,几个烂本子一样混乱,只能交代县纪委去进一步审查。

之后,三辆小车便扬起一道尘带往村子里而来。张啸出事已半年多的时间了,张啸一家在经历了恐惧与慌张之后,显得平静、冷漠、沉寂。

张啸的娘卧病在炕,张啸的爹在院子里,不停地咳嗽,当他在人群中看到我的时候,他的脸上仿佛被拧了一把,我掏出烟来递给他,他一转身走了,给我一个背影。

建庙的事大家都不愿意深究,毕竟牵扯到神佛之事,人们都是心存敬畏的,一个化缘就可以了结。事实上到他家里调查也只是走个过场,对于张啸来说,坐实的证据已经足够判他了。

调查进行的过程中,张啸家围了一院子人,我家一个人都没过来。结束的时候,书记说到你家里去看看两位老人吧。父亲已经宰了一只羊,正在锅里炖着。才下午四点钟,完全可以赶回县城去吃。

书记说老人费心都做了,就吃了再走吧。

我问娘还要多长时间,娘说肉烂自香,半个时辰。书记说爬爬你们的山吧,书记组建了一个爬山队,一周爬一次。几个同事开玩笑说爬山去,爬完山回来把你家的肉多吃点。

村子对面的山叫野鸡岭,不算太低。又是一个旱年,所有的田地都荒芜着,山头看不到一片绿色。爬到山顶之后,大家都一屁股坐在山顶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等气喘定后,大家沿着山顶走着,看着一望无际重重叠叠的光山秃岭,书记拍拍我的肩膀很感慨地说:“这样一个穷山僻壤,你们两个能从这里走出去真是不容易,要好好珍惜啊。”

吃过炖羊肉,临上车要走,父亲将我拉到一边,看了看我却又说:“没事,你走吧。”

在城里是感受不到春天的,到了郊外,方才知道春天已经很盛大了,尽管风沙没有停止过肆虐,可大地萋萋茂茂,姹紫嫣红,芬芳四溢。离市区四十多公里有一建筑材料厂,是监狱的劳改之所。张啸就是在这里接受劳动改造。

狱管把我带到脱砖坯的地方,张啸光着膀子正在脱砖坯。他看看我,指着一排码得整齐的砖坯说:“我脱的,很有成就感哩。”

狱管说:“他其实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可他偏偏要干,你们聊。”

张啸说:“来来来,抽个烟。”说着递一根烟过去,对我说,“老乡,一个县的,在这城里可不多。”

我们握握手,那狱管笑笑,说:“你们聊吧,我去那边看看。”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烟吗?”

我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在小翠出嫁那天。”

他说:“你说吧,那烟一盒才一角二分钱,这烟一根就能买那烟几条,可就是没那味儿好。我有时还想啥时咱俩还能像以前那样躺在山坡,在那样的大风里吃阵烟,还是那种牌子的。”

我说:“那种牌子的烟早已经不生产了。”

他说:“那时候假期赶着一群云白水亮的羊,头朝下倒挂在山坡上,吼上几声,是高达云天的那种吼,听声音在那山那谷那壑里游走,看谁的吼声走得远,多么惬意。我和别人说我怀念那种日子,那些狗日的都说我在作秀,唉,日他妈,一切都回不去了。”

“你知道不,从我们上榜的那一天,我就在挣扎,在村子里挣扎,其实,我考上了,我的命运已经改变了,可我们都有深重的家乡情结,村里、族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烂事,那些目光、眼神、表情、语气,都让我不能不挣扎。我比没考上还惨,挣扎得还辛苦。到了学校里我挣扎,抛弃了青青。和曲倩倩结婚后,我还是一直在挣扎,她家人看不起我,他们调查过我,也去偷偷地看过青青,对我追求曲倩倩的动机他们了然于胸。可曲倩倩对我一片真心,让我感动。有一次,一家人喝酒,她姐夫和她哥划拳输了,把一杯酒递给我说喝了。我喝了,喝到第三杯,曲倩倩接过去,一杯酒泼在了他姐夫的脸上,一盆菜也扣在了她姐夫身上,恶恶地骂了句你妈个×,你还不是像条狗一样爬起来的。她姐夫你知道不?那时是副市长,尽管是她爸一手栽培的,可也要给几分脸面的。我那时想我一定要对得起倩倩,轰轰烈烈地带着她活一场,让倩倩挺直胸膛出一口恶气。我也对得起倩倩,到了我这样的地位谁没几个情人,可是我除了逢场作戏的那些事,我一个情人都没有,这让我心安。”

他把头高高仰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倘若我们是在两个村子里,那么我们会得到同样多的夸赞与欣赏,会给两个村子的人们带来欢乐与希望,可是命运就把我们安排在同一个村子里——一个叫张王庄的村子里。”他停顿了一下,说,“我们就得互相挣扎!”

“你不承认你挣扎过吗?从我第一次坐小车回家,我就知道你开始挣扎了,你找我说你大哥的事,就说明你在挣扎,我不是想咋样,就想看你挣扎,我都挣扎了多长时间,咱们是弟兄,不能老让我一个人挣扎!

但是你大哥被抓进班房,我事先一点都不知情,你知道人到了一定的位置上,有许多人围绕着你替你做事,而有些事你根本不知情。后来是我弟弟告诉我的,他是以那样的口气告诉我的。

你知道不?我一顿皮带,把我弟弟抽个浑身青,一皮带抽在眼镜上,镜片碎了,差点把一只眼睛扎坏了。我并不想伤害你。真的。”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让你早早转行吗?”他盯着我说。

我当然记得,是在埙屋,我进去他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他拍拍桌子让我坐下,几杯酒过后,他说你改行吧,你迟早得改行,迟改不如早改。可我当时并没有改行的想法。

“我为啥要劝你改行?我知道你挣扎得辛苦,可是当一辈子孩子王,你就是干得再好,只要一回村,你就还得挣扎,我不想你挣扎得太辛苦,人一辈子其实短暂得很,没有后悔的余地。挣扎很累人,我挣扎得很累,真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疲累的感觉,我已经很累了。”

“我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想,啥时候我们能像上初中上高中时那样,我想我们一定能够恢复到那个状态,只是不知道是啥时候,或许是五十岁以后,或许是六十岁以后,或许是七十岁以后。”

风很轻柔,一忽儿一忽儿的,赶走燥热,还带来一阵阵的花香。

“到了这里清净了,一天脱几百个砖坯,几身臭汗一出,要多舒坦有多舒坦,真的,一点都不是作秀。”

我说:“我能理解,真的。”

他说:“出事之前我读到一首诗,是一个叫海子的诗人写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背得下来: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写得多好啊,咱们那里没有大海,但有大山。

我有一次出海,看到大洋之上,波涌浪起,就像一座座山一样,只不过那是流动的山,我们那里是静止的山,我就在想,我们也可以说面朝大山,春暖花开。

你别笑我,觉得我和那些附庸风雅的人一样,我那时候诗写得不错,能够追求到倩倩,写诗起了很大的作用的,可惜,我好久好久都没写过诗了。但我爱读诗。”

临走的时候,他攥攥我的手说:“我猜想第一个来看我的人会是你,果然,我没猜错。那些狗日的,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我要让他们的心脏一个个崩溃。”

我走的时候,张啸忽然说:“青青还好吗?”

我说:“她在一个城市做学术交流讲座,回来就会来看你的。”

张啸叹了口气说:“我对不起她,我一直想对她说,可却一直都把话咽到肚子里去了,那是一句很没有用的让人恶心的废话,可是你知道不?放弃青青需要多大的勇气。”

父亲忽然打电话,说他已在火车站,让我接他。到了火车站,才发现小翠也来了。

小翠显然是刻意打扮了一下,穿的衣服摺子都还十分鲜明。那些衣服可都是品牌,质地很好,背的包是皮尔?卡丹的,几千块钱,想来都是张啸给的。我想她一定不知道价格,要是知道她绝对舍不得穿舍不得背的。

那年,我和青青搬进了属于自己的家后,换了台新电视,想到家乡已经通上了电,就打算把淘汰下来的电视送给小翠。

到了小翠家,只有三个孩子在院子里,一个比一个大一点,最小的在院子里爬来爬去抓着吃鸡粪。

我把他抱起来,想给他洗洗嘴,可是,屋门锁着,我用卫生纸给他擦,他不哭,反而对着我咯咯地笑。我把带的水果和小食品分散给他们,他们抢着笑着闹着。

老大说爹去村长家要吃的去了,娘去地里干活还没回来。老二说我叫去,老大也跟着去了,小翠回来了,见了我吃了一惊,两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忙打开了屋门。

进了屋,我才发现她已经有了电视机,跟我新买的一样。我想到了张啸。她很认命,问啥她都说好着哩。她始终低垂着眼睛,眼泪落在鞋上,嘭嘭嘭的。

电视没好意思送她,我掏了身上的五百块钱给她,她坚决不要,我说就当我给三个娃交一学期的学费还不行吗,她才收下了。

想想最近一次见小翠,已经有好几年的光景了,小翠老了许多。算算也就四十出头,可她都成个老太婆了。

一进家门,小翠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声音很响,我想她的膝盖一定很疼。我忙去拉她,可她死活不起来。拉了几次,拉不起来。

父亲说小翠,你就起来吧,你这样喜子心里也不好受。她这才起来,坐在一边啜泣,父亲也陪着她流泪,我的眼睛也酸溜溜的。父亲说:“她在家里就跪着不起来,说啥她也听不进去,我实在不忍心,就把她带来了。”

小翠从包里掏出三沓崭新的百元大钞来,说:“这钱你拿着办吧,我找不到门路。”我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哄骗她,就对她说:“小翠,如果你还记得我们过去的那些时光,你就听我的,谁也没办法,谁也救不了他,他这事惊动大了,是很大的领导直接抓的。”

小翠一双眼死死盯着我,一眨也不眨,仿佛一眨眼我就会逃跑一样,我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低着头说:“小翠,你不懂,这事已经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事了,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要再拿着钱跑来跑去。”

小翠抹了一把泪说:“现在这世道花钱就能把事了了,我知道钱少,家里的房子卖了,能卖个六七万,不几天我就给你送来。”又说,“我不哄你,新盖的,才住进去两个月。”

我在地上走来走去,说:“你咋就听不进去话呢?你以为钱真是万能的,如果钱能解决的问题,他就没事!”

可能是因为我声音太高,小翠不说话了,她的双手有些颤抖,痴呆呆地坐在那里,我说:“小翠,是你觉得我不帮忙?难道你也觉得是我把他害进去的?”

小翠说:“我没那么想过,尽管好多人说是你把他害进去的,可我从来没相信过,你们原来多好啊,一个麻雀腿都要分着吃,再咋也不至于这么害人。”

我知道这时我咋说,她都会有想法,就说:“小翠,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张啸,你听他的话。”小翠呜咽起来,说:“都是我害了他,我就是个扫帚星,害得人断路稀的。”

看着她浑身一抽一搐的,我心疼她,可是我无法让她平静下来。我想到张啸定然经常接济小翠,她男人断了双腿,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肯定没有赔多少钱,又一口气生下三个娃,都在念书,就靠着她一个人,能有多少钱,能卖六七万的房子盖起来至少得七八万。

想到这里,我就说:“小翠,你记着,不管谁到你家问你,张啸就是给了你一根柴棍子,也不能说,你千万要记住,一旦说出去,就是他的灾难了,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小翠点点头。我之所以这样说,张啸给小翠的钱物对于张啸的罪行来说已经没有意义,我只是不想让人去打扰她,也希望那些被肮脏的利益浸染的金钱在小翠的苦难中得到净化。

晚上,父亲唉声叹气的,脸色僵硬。

我看出来父亲有心事,果然吃了几根烟后,父亲压低声音说:“你给爹说个实话,是不是你一手把三栓送进去的?”

我说:“爹,你……”父亲摆摆手说:“娃,这世界这么大,咱们村里那些烂事放在这世界上算个啥,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

我打断父亲的话说:“爹,连你也相信是我把他害进去的?”

父亲的表情活泛了,说:“只要不是你干的,我就心安了。”又说,“能帮你就帮帮吧,这么大的城,咱们那旮旯里就来了你们两个,你们从小就好,人不亲山还亲哩,帮他就是帮你自己哩。”

我说:“爹,你不懂,就像我害不了他,我也救不了他。如果说能救的话,这城里救他的人多着哩。”

父亲长叹一声,拍拍我的手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怕你圈在村里那些鸡屎狗尿的事儿里出不来把事做过头了。”

我说:“爹,你记着,如果是我出了事,不用你求,张啸也会帮我的。”父亲呸呸呸地呸了几口说:“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三栓一家甚至张家可把仇记在你身上了。”我说:“记就记吧。”

第二天早晨我带着小翠去探望张啸,父亲说我也去看看吧。

父亲的到来让张啸备觉意外,他对我父亲深深鞠了一躬,握着父亲的手半天,说:“老叔,你得原谅侄儿。”他流泪了,父亲也流泪了。

我和父亲到一边去等着小翠。许久后,小翠抹着泪过来了,说:“他有话要和你说。”

我过去,张啸对我说:“小翠家的房子是我给盖的,那煤黑子到城里看病装假肢,也是我给安排的,那副进口的假肢也是我买的。这么多年,我从没忘记过她,可以说我一直在脊背上背着她。”

“看在我们过去的份儿上,看在小翠可怜的份儿上,不要告诉别人好吗?这是我这辈子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我知道我们家人会怨你,会骂你,但小翠不会怨你,我了解她。她深明大义哩。”

我恶恶地呸了他一口,说:“你这些话是这世上让人最恶心的话,我要是想说,就凭你这话挡得住吗?难道因为你这样的叮嘱我就不说了,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不可理喻。”

张啸挠挠头说:“我错了,真的我错了,我他妈的老是出错,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吧。”说完他笑了,放声大笑。

我们握握手,他说:“我现在连那个煤黑子都不恨了,真的。”

回家的路上,我对小翠说:“好好过日子吧,再不要胡思乱想了,张啸的事有大人物关心着哩,比咱们的关心有用得多。”

小翠情绪好了许多,说:“张啸说他们都冤枉了你。”

我仰天长叹一声说:“冤枉就冤枉吧。你男人咋样了?”

小翠说:“装了假腿,现在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我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明天我陪你转转吧。”

小翠摇摇头说:“家里离不开,庄稼都快荒了,我下午就回了。”

父亲说:“我下午和小翠一起就回去了,眼看到忙月了。”

我知道留不住,就要找车送他们回去,父亲坚决说:“别找车了,我们坐火车。”

到火车站,小翠又把钱塞了过来,我说:“你还和他们一样看我?回去好好过日子,别让张啸太牵挂了。”忽然想到她的几个孩子也大了,就说:“你的几个娃都该高考了吧,书念得咋样?”

小翠说:“老大复读了一年了;老二还行,都今年高考;老三上高二,一级一个。”

父亲说:“老二在全县拔尖哩,不包分配了,多少人家的娃都不念书了,小翠把三个都供养读书,心大着哩。”

我说:“好,日子再艰难,娃的书都一定要念下去。”

小翠点点头。

从车站回来,青青已经在家里了。她坐在阳台上望着窗外。

我说:“咋不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青青回过头来,我一看竟然满面泪痕。

我说:“你都知道了。”

她点点头说:“我走的那天就知道了。”

我说:“我看过他了,明天你去看看吧。”

青青忽然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哭了起来。许久之后青青抬起头来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张啸和哥哥太像了,总是把事做过头,从来都不知道爱护自己。”

我用劲搂着她说:“张啸很好,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他捞出来,许多人把柄在他手里抓着。”

晚上睡下,我们谈起张啸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家里谈张啸,也是我们第一次谈得那样的多,那样的动情,那样的深刻。

大哥的两个孩子都已经毕业,我准备接到城里来念书,镇初中确实教学质量太低了,学生也越来越少,有能力的都转学了,有些人想方设法把孩子转到城里,边打工边供孩子读书。

大哥虽然没提这事,可是我不能不想到这些事。青青说转过来,反正我做学术,在家的时间多,两个娃好好抓抓。回家时我顺便去看了趟张啸,问他给家里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临走的时候,张啸忽然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说:“你看你,有啥事就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

他脸红了一下,嗫嚅许久说:“你能不能不要买礼物去看我爹?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的。可你知道我父母他们多么要强,虽然他们做事有些鼠目寸光,可鼠目寸光的要强也是要强呀。你是真心去看望他们,可他们会认为是炫耀、示威,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件很为难的事,你不去别人会骂你不仁不义,可是你去了我怕会击垮我父亲,他得了肺气肿,喘口气都难。”

我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不会给老人增添压力的。”

村子里人都拥到我的家院子里来了。不能说他们势利,更不能用“小人”来喻他们。除了种地,他们两眼墨黑。

他们有许多种田以外的事需要我们这样的人去打理,他们说背上猪头认不得庙门,我们就是那认得庙门的人。

尤其是这几年,家乡一直干旱,打工被誉为铁杆庄稼,他们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可城市为他们设置了许多陷阱,一不小心就掉进去,只有靠我们这些人来打捞。

比如有些被欠了的工钱,我们一个电话就能要来,可让他们去要,一辈子怕都要不来;比如孩子入学,他们找人家人家理都不理……

前些日子,张前山打电话来找我,我们一起念书到初中,他憋红了脸才说出找我的原因,他得了肮脏病(性病),看了好几个大夫,药吃了几千块钱,就是看不好。

他说不认得人,大夫就是不愿意一次看好,套着你收钱。问我医院里有没有熟人,找个大夫花钱多少一次把病看好了,别把日子耽误,他说日子一天一过,耽误不起啊。

我给他介绍了一位熟悉的大夫,一周后,他的病好了。他来谢我,临走时说日他妈,咋也得把娃培养成个读书人啊。

晚上,父亲说:“明天,你去看看张啸的父母吧,肺气肿,人老得厉害。”

我说了张啸的想法,父亲叹了口气说:“可你不去看村子里人会骂你的。”

我说:“骂就让骂吧。”

爹说:“你给爹说个实话,你坐的是不是张啸的小车?”

我说:“爹,你咋这么问呢?”

爹说:“人都说你坐的车就是你整倒了张啸从他手里弄过去的,我也看你坐的车和张啸坐的车一模一样。”

我就笑了说:“这种车城里多的是,跑咱们这里的路就得这样的越野车,别的车跑不了。”

爹就点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

家里院墙全放倒了,父亲要盖几间房,说村子上多数人家房子都盖起来了,再不盖人笑话,你回来脸上也挂不住。

我打算把父母接到城里去,可爹不愿意去,说我才不住你们那火柴盒盒哩,整日头上像顶个火炉,我死了可不想让你们一把火给烧了,我要埋在祖坟里。

车就停在门前的打麦场上。师傅说这行不,会不会有小孩胡整?我说不会的,这里人敬畏这东西。

第二天早晨,车上就刻了一行字:“小人不会有啥好下场。”那种刻字时的力量连铁皮都刻出印痕来,看得出仇恨。

师傅急了骂道:“谁干的,这漆可是金属漆,补上得几千块哩,得找到这个人。”

我忙对师傅说:“算了,回去我给你们领导说。”第二日晚,爹一晚上没睡,守车。

临走时我对父亲说:“地能包就包出去,别再种了,该享福了。”

父亲说:“现在人都到城里打工了,地承包不出去了,可撂荒心里难受,能种一年种一年,种不动了再说。”

两个孩子进城读书,大哥大嫂也进城来打工。到了秋天,大哥忽然要回家,我说回去做啥?活重受不了了,我给你调换个活。

大哥挥挥胳膊说这胳膊到处是肌肉疙瘩,有啥活受不了。

我说那你回去干啥?大哥说你别装了,装啥?我说我装啥?大哥说回去当村长。

我说当村长?大哥诧异地说不是你给他们说的?你不说,村长能轮上咱?上面指定让我当哩。

晚上,父亲打来电话,问大哥回了没?我说明天回。

大哥接过电话对父亲说城里挣得不比种地少,村长一个月发的那点钱连个烟钱都不够。

父亲说说啥废话,快点回来,这是户族里的事!三爷去世了,现在张王庄王家父亲开始主事了。

赞(1) 打赏
本博客内容如无特殊说明皆为原创,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天策无双 » 《挣扎》

打赏鼓励博主创作更多优质内容!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